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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艾珈 他提醒自己別被騙了,女人不會無緣無故掉淚,肯定是另有所圖,才會把自己弄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就跟他娘一樣。 他永遠記得她把他賣給師父時掉的眼淚,看起來是那麼地淒楚可憐,彷彿她的狠心,是時不我予,絕非她刻意為之。 而年紀尚小的他,毫不猶豫地相信了。 即使她把他打得渾身是傷。說了那麼多難聽的話。他還是相信自個兒的娘親。 不是常聽人說,孩子是娘親的心頭肉,不是嗎? 他跟他娘的過節,他剛隱了一半沒說完。 師父買走他後沒幾天,他憑著粗略的記憶,一路挨餓乞討,走了好幾天路,終於又讓他回到舊時的家。本以為娘見他回來,至少會感動開心一會兒。可沒有,她臉上一丁點久別重逢的欣慰也沒有——他娘一見門外是誰,那張臉倏地變得無比猙獰,比鬼還可怕。 不等他喊一聲娘,她立刻抄起掃帚狠抽他身體,轟他出門,口口聲聲說他早跟她沒有關係,少回來死皮賴臉礙她的眼。 他閉起眼,被娘親拋下的痛,仍深烙在他心上——自那一刻起,他心就死了。 還是被自個兒的娘親手打死的。 他用力搓揉臉頰。十多年來一直擱著不願回想的往事,卻因為一個黃毛丫頭,又讓他內心翻攪不休。 不能再這樣下去,他告訴自己,得趁事情變得更混亂之前早早抽身,才是明智之舉——念頭一閃過,他人跟著站起,就在這個時候,他看見了。 他發誓他絕非有意選了這片屋頂,可就是那麼巧,從他位置,正好可以看見仍待在庭院裡的她。 她正拿著他用過的酒杯,歪著頭不知在想些什麼,然後,他看著她把酒杯收進衣袋,像得了什麼寶貝似,步履輕快地跑走。 連傻子也看得出來,她為何留下他用過的酒杯。 她說她喜歡他。 他耳根倏地發燙。 「可惡。」他閉眼低啐。被她突如其來的舉動一攪,他忽然想起自己還不能走。先不論他先前和她做了約定,單說明天,他還得跟王叔一塊到江邊買魚,他腦子有個聲音取笑——別忘了,明天她也會在。還是你親口邀她去的。 「煩死了。」他瞪著夜空啐道,可心頭,卻不由自主甜了起來。 第5章(1) 翌日一早,天還未亮,掌櫃王叔已到了寧獨齋房門,正走來晃去,不知該不該提早喚醒他。 換來伺候寧獨齋的男僕打趣。「掌櫃,瞧您興致昂揚,要是不知道的人,肯定會以為門裡的四爺是位美姑娘。」 「哇。」王叔啐。「你當老子在逛窯子?」 「不敢不敢……」男僕呵笑著。 兩人一來一往間,恬兒也到了,「王叔早。」 橫眉豎目的王叔,一見他可愛聰穎的小姐,心裡就生甜。「酒窖不是剛忙完,小姐怎不多睡會兒?」 「我早起習慣了。對了王叔。」恬兒掀開籃上的布巾,拿出一副佐著醬牛肉的燒餅。「這麼早,您肯定還沒用過早膳?」 王叔老臉有些紅,還真被她猜中。一早他沒驚動妻子,衣服穿穿就出門了。本是打算進了市集,再偷空買點什麼東西填肚。 「王叔就恭敬不如從命了。」接過,王叔大大咬了一口。 醬牛肉是鋪裡拿過來的,王叔一嘗就知道,因為正是他昨天烹的。燒餅是外邊買的,入口還是熱的,可嚼了嚼,王叔發覺味道不太一樣,裡面好像多了什麼?他打開細瞧——「噯,我活這麼大歲數,不知道醬牛肉配生胡瓜片這麼好吃!」 恬兒笑。「我今早進小灶的時候,看見下人在削胡瓜,就隨興吃著您烹的醬牛肉吃了一塊,想不到滋味不錯。」 她這會兒說的小灶,是專門用來烹煮時家人三餐的灶房,時家灶房有三處,王叔管的大灶之外,窖裡也有一個。 「也是要您想得到。」王叔連連點頭。「您有空也進我灶房摸摸玩玩好了,說不準這麼一玩,又搭出什麼絕妙滋味來。」 「恬兒隨傳隨到。」 瞧她說得,好像他才是當家主子似,王叔哈哈大笑,她就這點討人喜歡,一點架子也沒有。 「好吃,真的好吃!」沒一會兒,巴掌大的燒餅全數進了王叔肚皮。 見王叔吃得歡,她靈機一動,說不定可以請王叔幫忙想想辦法?「王叔,您幫我想想,如果不小心得罪人了,有什麼辦法讓對方快點消氣。」 「誰捨得生小姐氣?」王叔驚訝。 她肩膀一扭,小女兒嬌態盡現。「您別問,先回答我。」 「就投其所好嘍。」王叔舉例。「像我,愛吃又愛煮,要是誰惹我生氣,只要對方肯擺桌酒席還是送條鮮火腿賠罪,再大的氣我也嚥得下去。」 這主意聽起來是挺好,可是……她皺起眉,四爺喜歡什麼,她不是那麼清楚。 王叔歪頭一望。「讓王叔猜猜,您說的『人』,是不是指四爺?」 她倒抽口氣。王叔也太會猜了吧! 工叔嘿嘿笑了兩聲,小丫頭那點心思,哪瞞得過內行人眼睛。 「王叔記得很清楚,打六年前四爺第一次踏進咱們時家,您的表現就很不尋常。」 她皺了下鼻頭。「哪有?」 還不承認!王叔取笑。「不然您說,一個每天睡醒就鑽進酒窖,不到天黑不肯離開的丫頭,突然轉了性,改跟在一位爺屁股後邊,這不叫不尋常叫什麼?」 「那是因為……因為……」她本想辯說只是因為好奇,可再一想自個兒昨晚上說了什麼,她氣就虛了。 仔細想想,她對四爺的喜歡似乎六年前就悄悄生出芽了,只是因為年紀小,加上太久沒見,她先前才會那麼恍恍難安。 「因為什麼?」王叔歪著臉笑。 「噯呦!王叔今天是怎了?一直糗我。」她羞得直跺腳。 「呵呵呵……」王叔很喜歡恬兒——應該說,時家上下,沒一個不疼愛他們這個善良溫柔又聰穎的小姐。「好好,王叔不糗您。」 「說正經的,小姐,雖然王叔不知道您倆是怎麼了,可王叔覺得。四爺不是氣量狹小的人。」 「這事我知道……」她低頭一歎。「但我還是想做點彌補,畢競我惹他生氣在先。」 倒也是。王叔抿嘴想了一會兒。「這麼著好了,等會兒到江邊買魚,我幫您私底下問問四爺喜歡什麼?」 「太好了!」就知道工叔幫得上忙,她歡快道謝。「謝謝王叔!」 爺兒倆剛聊完,門衛忽然傳出聲響——寧獨齋起床了。 候在門邊的男僕一聽,立刻趕去敲門。「四爺早,小的幫您端水來了。」 「嗯。」 一聽見他聲音,她趕忙拿出手巾,擦擦手上的芝麻餅屑,又理了理衣襟。 瞧她慎重的,一旁的王叔偷笑。 沒一會兒,穿戴好的寧獨齋走了出來。「時小姐、王叔,這麼早?」 「不早不早。」工叔呵呵笑,「我打昨晚就開始期待,巴不得今早快點到來——對了,四爺吃不吃燒餅?小姐幫您準備了一個。」 直到這會兒。他一雙黑眸才轉到時恬兒臉上。 四目一對上,兩人同時想起昨晚的事,表情都有些不自在。 「小姐?」見恬兒不動,王叔小聲提醒。「快把餅拿給四爺啊。」 「對對對,餅——」自愛慕之情被看穿,她舉動中就多了一點傻氣。只見她倉皇掀開棉布,露出籃子裡的餅來。「我一早做的,您趁熱吃。」 「怎麼好意思。」他接過竹籃,指尖不經意拂過她手指,看著她臉紅了一瞬。 他就像被蜂兒螫了下似,又甜又痛。 夠了,別再想昨晚的事了。他定神望著王叔。「現在到江邊會不會太晚?」 「正好。」王叔答。 「馬車已經準備好了。」男僕在旁邊說道。 「那就走吧。」寧獨齋說。 約莫兩刻鐘,兩輛時家馬車陸續來到漓江水邊。日頭剛從山邊現身。江邊已擺滿一落落剛撈起的河鮮。王叔老馬識途,下車後立即領在前頭,一路走一路指點,一旁的恬兒則是聽得津津有味。 見她一路興高采烈,掛在他心頭的彆扭漸漸褪了一點。 好像沒那必要老闆著一張臉,他想。 趁王叔跟漁人喊價,寧獨齋隨口問了一句:「之前來過?」 「很少,包括今天,大概就三回吧。」 她一邊說話,一雙眼還不住跳望,忽而看見了什麼。她不自禁地搖著他手。 「四爺您瞧,有人在用水鳥抓魚!」 他低頭一看,她纖巧的手搭在他手臂上,感覺是那麼地靈秀雅斂。早被她動搖了的心防,又突然紊亂了起來。 久沒聽見他聲音,她轉頭。「四爺?」 他猛地回神。「噢,它有個名字,叫水老鴉。」 「好厲害啊——」這會兒站在他面前的,不是只手釀造「春鶯囀」的高手,只是個好奇貪鮮的十八歲姑娘。 他有些迷惑,怎麼一個人可以同時那麼天真,又那麼幹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