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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韓子苑    


  他冷不防地回了一句。

  而這句話卻讓徐芷飲愣了一會兒。

  她忽然有了不好的假設──該不會……他那位去世的女友,就是服用安眠藥自殺的吧……

  不,一定是她想太多。

  「不然我喝柳橙汁行不行?」她轉移了話題。「反正它長得跟橙花沒什麼兩樣,我把它當橙花來喝也好。」

  舒正尋靜了幾秒,取來杯子倒滿柳橙汁給她。

  「真是睜眼說瞎話。」

  賞了她一杯柳橙汁後,舒正尋就去忙自個兒的事了。

  徐芷歆則是呆坐在老位置上,任由好奇心無節制地擴散。

  她本來只是想知道為什麼他會選擇對方的忌日當月來迴避,然而,現在她卻連對方的死因都開始好奇。

  她常笑自己的母親和小阿姨喜歡管別人的家務事,怎麼她現在也當起這種角色了?

  一定是她的工作讓她的腦袋太悠閒,才會一下子失眠,一下子愛管閒事。

  從前,能夠躺在床上的時間簡直比黃金還珍貴,往往一躺上去就可以在三秒鐘內立刻入睡;而一天到晚光是想著實驗室的東西就已經夠她受了,還有哪來的時間去管別人的雜事!

  而這一切現在回想起來,卻不禁讓她捫心自問:

  她那麼拚命,到底為了什麼?

  「明明就是一臉想睡覺,還說你睡不著。」

  忽然一個聲音打斷了她的回憶。

  「哪有?」

  她抬頭,見舒正尋終於可以閒下來說一句話。「我明明就是在沉思,哪是什麼一臉想睡覺。」

  「已經快一點了,你還不打算回去?」

  他走近了過來,點上一根煙。

  「你這是在趕我走嗎?」她苦笑。

  「趕你走是為你好。」

  「對你的老闆而言可不是什麼好事。」

  「這就難講了,」

  他取下煙,夾於兩指之間。「對老闆而言,像你這種點一杯就要坐上三個小時的,叫『奧客』;而至於那邊的那一票人呢……」他指了某個方向。

  順著他的目光看去,是一群男男女女三桌並成一桌,好不熱鬧。

  「那種活像啤酒黑洞的,對老闆來說才是好客人。」

  徐芷歆聽了,皺了眉,嘴巴一開一張的,好像要說些什麼。

  「但是對我們酒保來說,則是完全相反。」

  他又補充,打斷了她的欲言又止。「像你這種的,我只需要調一杯酒給你,然後等著結帳就好:而那群人會搞出很多你想也想不到的花樣來。」

  「哦?」他的話引起了她的興趣。「例如什麼花樣?」

  「例如嘛……」

  他側頭,努力回想了好一下子。

  「我記得有一次,有一個剛退伍的來慶祝,他們一群人大概喝掉了三、四十瓶啤酒。」

  徐芷歆聆聽著。

  「打破杯子不說,把酒喝得滿地也不要緊,其中一個還把廁所吐得四面八方都是。」

  「四面……八方?」她強調了一次。

  「老實說,我不知道他是怎麼吐的。」他聳聳肩,熄了手上的煙。

  「你讓我想起以前一個當空姐的朋友……」她笑了幾聲。「她也抱怨過類似的事。」

  「你們這個行業我是不清楚,」她又繼續說道,「但是我知道空服員是無論如何都不能生氣的。」

  而舒正尋聽完,只是低頭掛著微笑,沒有回應什麼。

  徐芷飲不見他接話,頓時也只能沉默。

  兩個人就這樣維持著不長也不短的安靜氣氛。

  這段時間以來,徐芷歆早已習慣了他這種模式。每當她想透過某件事來更瞭解他個性的時候,他總是會拿出很荒謬的回答來應付她,或甚至是像此時此刻這樣──直接拒絕反應。

  所以,當有「奧客」拿出花招來惡搞他的時候,他是會生氣?還是選擇默默接受?或是直接海扁對方?

  她完全沒有頭緒。

  他就像是一部「ROXY」的閒聊機械。要他聊天,他奉陪;但倘若要他說出自己的事,或是要他聊聊自己的性格,那一部分的資料幾乎是「零」。

  一,他會轉移話題。

  二,他可能會說出很扯的答案。

  三,他會直接沉默以對。

  這是舒正尋最常出現的反應。

  她不明白,他是只有對自己如此,還是他對任何一個人都是這樣?

  忽然,徐芷歆微微向前傾,開口問了一句。

  「介意我問你一件事嗎?」

  像是決定拿起石頭丟丟看那片玻璃窗,瞧瞧裡面到底會不會有人來探看。

  舒正尋抬起頭,凝視著她。

  「你想問我她是怎麼過世的?」他平靜地反問。

  他這一問,徐芷歆愕然。

  難道他會讀心術不成?還是她的心事真的這麼好猜?

  「……你怎麼會知道?」

  不懂的事,她向來勇於發問。

  「因為你說了『介意』兩個字。」他說完,頭又低了下去。

  徐芷歆怔怔的。

  一股說不出來的茫然感忽然湧了上來。她不知道這個人的想法,也不清楚他的情緒。

  她這麼問,是否會惹得他不高興?他低下頭的意思是不願意多談?還是另有別的意義?

  或許她真的太過得寸進尺,再怎麼樣她都不該問這麼私人的問題,畢竟她和他也只是客人與侍者的關係而已……

  「因為生病。」

  忽然,舒正尋脫口說出。

  徐芷歆愣了一下子,頓時反應不過來。

  「她是因為生病死的。」他又說了一次。

  「是……什麼樣的病?」

  好不容易,她抓住了一點神智,回問了一句。

  「肝臟方面的,」他吸了吸鼻子,手背擦過人中處,目光並不在她身上。「真正的病因是什麼我不清楚,我只知道她天生就是那樣。」

  瞬間,徐芷歆的胸口像是被一把鈍器給擊中。

  她在芝加哥所專攻的生化研究,正是以肝臟相關疾病為主。

  「有試著接受治療過嗎?」

  一問出口,她就覺得自己是在問廢話。

  「當然有。」他苦笑了一聲。「什麼治療都試過了,但是她的情況還是時好時壞。」

  徐芷歆靜靜的。

  「她一直都活得戰戰兢兢、小心翼翼的……」

  他不自覺地皺起了眉頭。「那些吃不完的藥不但對她一點幫助也沒有,最後還是因為要接受什麼手術而去世。」

  詳細的死因他從來都不知道。

  因為她的家人根本不會想要告訴他。

  想到這裡,他除了心痛之外,還夾帶著一絲恨意。這令他煩躁,因為啞啞不希望他恨她的家人。

  連「恨」都需要被壓抑。

  索性,他又取來一根煙點上。

  像是在別人的傷口上灑了鹽巴,徐芷歆頓時心生愧疚。

  「抱歉,讓你想起了不好的回憶……」

  「如果你真的感到抱歉,一開始就不該問這種問題。」舒正尋看了她

  一眼,眼神裡沒有怒意,但是口吻之中卻帶著鋒利的刺。

  「我只是……」

  好奇。

  徐芷歆想解釋,但是,有這個必要嗎?為了自己的好奇心而去揭人傷疤,這怎麼說都沒有道理。

  她不自覺地伸手輕揉眉宇之間。

  曾經,她為了想替這些受肝病之苦的患者盡一份心力,所以她不眠不休致力於研究之中。

  但是她接觸的都是病患,她從來沒有接觸過病患身邊的人。

  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在手術台上離開人間,那是什麼樣的感覺?她做的是肝臟藥物研究,卻從來沒想過一個肝病患者的家庭是什麼樣子。

  她只是生化研究人員,並非醫療人員,當然見不到醫院裡的生離死別。

  而現在,她不禁想像……在患者逝世之後,那個家庭又會變成什麼樣?

  徐芷歆失神了好一會兒。

  「我該走了。」

  忽然,她如夢方醒,由椅子上站起。

  「真的很抱歉,我以後不會再問了。」

  她正式地道了歉之後,轉身倉皇地走出那扇門。

  然而才踏出大門走沒幾步路,徐芷歆卻猛然停下腳步,轉身想掉頭走回「ROXY」去。

  她想起研究室的夥伴們不分日夜地做實驗,為的就是想要研發出更有效果的藥物。

  所以,她想告訴他,有一群人一直都在努力。

  她也想告訴他,不要對這些人失望。

  當然也不要對她失望。

  但是,在「ROXY」大門前的三步距離處,徐芷歆停住腳步。

  這些實驗的目的確實是在救人。

  那麼,她不眠不休地做實驗測試,真的是為了救人嗎?

  若是在三個月前問她這個問題,她會毫不猶豫地說「是」;然而現在她卻沒把握了。

  如果是為了救人的話,她因為研究成果被偷的這件事而逃回台灣,這又是為了什麼?

  那份研究成果最終都是會散播到各地的醫藥界,只是那份榮耀不是她的,而是一個偷走它的人。

  所以,她努力是為了救人,還是為了自己的成就?

  她忽然再也分不清楚。

  思及至此,她低下頭,轉身步離「ROXY」。

  留在實驗室裡奮鬥的每一個人,都有資格去對舒正尋說出「我們一直在努力」,唯有她不行。

  因為她已經選擇了放棄。

  從她奪門而出的那一刻起,舒正尋就開始對自己的行徑感到後悔。

  ──至少在舒正尋的眼裡看來,那確實是很像「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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