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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童繪    


  這是他過去的想法。

  現在的清揚已非過去那純真直率、需要旁人處處護花的女孩;七重門的掌門單清揚如果選擇不依賴任何人,他又有什麼理由挽留?

  他的挽留,萬一成了她的負擔,豈不本末倒置?

  清揚曾為了不願旁人拿他的眼疾作文章,而不去解釋兩家退婚的原因,甘願承受多年的流言蜚語,他卻連想探聽七重門之事都得靠段叔、靠二哥……

  與清揚亭中對話,她隻字不提一年後的五十年一回的江湖大事……歸船論武。此一比試將重新決定江湖各派在武林中的地位;清揚若想讓七重門煎回名門之列,必不會放過此機會。

  歸鴻論武前千里還劍,這代表了什麼?洪煦聲只能當成是清揚在與過去道別,而自己正是這「過去」的一部分。

  三年之約,許是在清揚料想之外的,他僥倖所得。一年後的歸鴻論武無論結果如何,清揚必得有充足的時候整頓門內大小事;所以,他們之間的約

  定不是一年,不是兩年,而是三年。

  沒有留住清揚,是因沒有自信能成為她的依靠?是因在心底當真認為只要將清揚放在心底便足夠?還是,竟承受不起清揚會拒他於千里?

  洪煦聲並非不曾擁有過什麼貴重之物,他懂真正擁有一樣東西的美好。在山莊衣食不缺,夜晚視力不佳有書僮為他書寫;醉心研究各家武學,爹跟二哥便為他擴建書武樓以便容下更多武籍……他雖無法如大哥、二哥一般出入江湖、四處遊走,但他已知足。

  然而洪煦聲的確不懂失去的痛,只是單單憑藉想像去猜測,若自己費盡心思去爭取卻又無法得到,那會是何種失落與椎心?

  更別說他……他心底真切盼望之事,是長伴清揚左右。

  忽地,他苦笑。

  長伴清揚左右?洪煦聲不敢細想,這般心思是重逢後冒出,還是早在贈劍當時就有的一種認定?

  如今清揚已遠走,三年之約,他相信清揚會守著;可三次秋冬輪轉,世間能發生多少事?十步以外的世界在他掌控之外,更別說過了今日她便在千山萬水之外……

  清揚……

  清揚……

  洪煦聲握著瓷杯的手不自覺收緊,指節處泛白,只消輕放壓下的內力,手中杯便要化做粉末。

  一旁,洪二爺很習慣他的沉默不語。

  三弟在意,三弟將清揚放在了心裡太重要的位置……如果此刻的遲疑是因顧及兄弟情,做為二哥的他萬萬不允。深吸了口氣,他將懷中錦布包裹之物拿出,放在了手邊的桌上。「玉奶劍為莊中之物,你為奪劍,不惜冒險讓清揚受了傷。你能為二哥做這些,你以為我無法為兄弟也做同樣的事?」

  洪煦聲瞇眼睨著錦布上那華麗的短劍。二哥意欲何為?

  「此代四子,跪領福劍、祭劍各一。祭劍宜血祭,福劍只為祈福……」洪煦聲眼中一凜,飛身而出,直取玉猛劍,洪二爺已然快一步將劍出鞘,單手包握住劍身後狠狠一抽。

  洪煦聲只來得及抓過二哥手腕,鮮血從掌中流出,沾上兩人袖口。「二哥,你……」

  怒意在三弟眸中醞釀,洪二爺滿意地揚笑,發覺三弟這表情比較合自己

  的意,「自古有訓,福劍血祭,最為大忌,必然要卸除劍主人護陵之權,以示懲戒。三弟,此刻起小妹自當封了你入陵之路,莫要以身試咒。」

  洪煦聲瞪著他,緊扣的手沒有鬆開的意思。

  「三弟為替外人復仇,欺瞞家主,持假令以令小妹落咒引賊人入墓,本該奪職權、封入陵裡七七四十九日再來論罪。」這莫須有的罪名,洪二爺說得輕巧,「念在你我兄弟一場,活罪可免,可我當即刻卸除你護陵聖職;依照家規,本應也遣護容入陵,終生不得再見主子,念在三弟眼疾不便,留在身邊伺候便是……護容!」

  李護容還在震驚當中,二爺一吼,他掀了前袍單膝跪低,咬牙道:「護容領命!」

  那一字字重擊在腦中,洪煦聲咬著牙。二哥一席話瞬間奪了他為護陵付出的一切心血……那意圖太過明顯,可手段太過激烈。

  「沒有我的命令,」輕輕掙開了三弟的箝制,洪二爺笑中帶著一抹天生的邪氣,他說道:「此生不得再奉陵。」

  那猖狂的紅色身影漸漸行遠,當他跨出門檻,微側的臉上帶著什麼樣的表情,洪煦聲瞇細眼想將之看清,卻在眨眼間,二哥已然揚長而去。

  深夜,月色下一道黑影。

  庭園中沒有多餘的花草小亭,鋪石的寬闊院落是為方便練武。單家武功宜晨練身手、晚練吐紙,她自知天分有限,總是加倍費心……據門人說,她在石園中的時候,自奉陵回來有增無減。

  霍齊生立在一旁許久,耳邊是結實長鞭掀起的風浪,閉上眼,真能化界白浪拍打陡峭巖壁的呼嘯生風,與那水蛇穿石的堅決,每一次的揚鞭都卯足力勁,濺起一朵又一朵的雪白浪花……睜眼,他擰眉喚:「清揚。」

  不遠處,單清揚聞聲收招,一扯長鞭,月色下彎曲銀白鞭身如絲帶,她旋身,單手在半空劃了個圓,折了幾折的鞭轉眼已收回腰間,展笑喚:「舅舅。」

  清揚快步走來,伸手以袖口綁住厚石的布料胡亂擦了擦汗濕的容顏。霍

  齊生望著她手放下後,露出頰上的三條疤痕;再望了眼她腰間折起的鞭,面不改色地道:「銀甲白龍,你爹使了大半輩子的沉鞭,一夕燒燬的七重門中,清揚帶傷仍死命刷洗此鞭的模樣,我還記得清楚。此鞭浴火重生,如同清揚。可銀甲白龍比你慣用多年的鞭沉上許多,也長上許多,女子內息、力道天生比不過男子,清揚又何必勉強?」

  昔日風光的七重門給燒到透進骨裡的焦黑,銀甲白龍也成一尾焦蛇。雙親靈堂前,清揚不顧傷勢,日夜刷洗長鞭,才在下葬那日刷出一處灰白……當年霍齊生聽聞惡耗兼程趕來,見到此景,心下便道清揚肯定不惜一切重振門威。

  「讓舅舅擔心了。」單清揚一笑,她心中不覺勉強。她喚的舅舅其實也非親舅舅;娘親年幼失怙,曾被江南霍家收養,因而有過與舅舅姊弟相稱的歲月。幾年來,舅舅提過不止一回要她一同下江南,到霍家生活,或者就算一年來幾趟小住也好,是因他仍有自家要顧,卻又放心不下自己……

  有時單清揚也不禁會想,霍家並非江湖中人,而是江南的米商,其家風樂善好施,幾代下來收留過多少流離失所的孩童,可若得費心顧著所有離了霍家的人,那可真有得煩惱了。

  舅舅並不時常到歸鴻探她,然每年雙親忌日總會在府裡住上三日,墳前焚香後,便與她說說話,偶爾,也會說起娘親小時的事。

  心中隱約懂了,這一年一回天人永隔的相會,源自一種無法言明的思念。所以,雖然在爹娘死前單清揚從不知道有這麼一個舅舅的存在,如今她這一聲聲舅舅倒是喚得很順;這一個月來,舅舅住在府裡,說要在大日子前陪她一陪,單清揚也沒拒絕。

  喚了下人,單清揚將舅舅請入廳中,才道:「女子強練男子沉鞭,是有些自討苦吃;可歸鴻論武較量的是各家武術,沒有男女之別……舅舅不也希望我為爹爹娘親做些什麼嗎?」

  「不希望。」對於一個已經太過努力的人,霍齊生想也不想地道出心屮所想。單清揚微挑起柳眉看著他,令他失笑道:「我並非江湖中人,快意恩仇、血債血償,甚至那些道義、名譽我都不真懂。做商人的只管生存,而我霍家米商只管春來插秧、秋來割稻……或許比起刀起頭落更加冷漠?」

  「冷漠?」單清揚聽著那話,想起的是遠在奉陵的三爺,於是搖搖頭。從前將三爺壓在心底,偶爾允許自己回憶過往美好,其實不過是貪戀童年的純真無憂;一趟奉陵還劍,她領悟了真要將一個人放在心上,如何能只顧來路,不看當下、不盼往後?

  如今三爺還在心上,單清揚已不會逼自己不去想念他的溫暖;反之,正因心中有此人,她更能堅定決心,在歸鴻論武時放手一搏。她努力著的每一個時刻、每一個當下,都是為了與三爺約定好的把酒話江湖,所以結果是好是壞,她堅信不會有遺憾。

  清揚臉上是不自覺綻出的微微笑意,霍齊生一愣。他對清揚關心,可無法時時能關照她的一切,這回到歸鴻方知她帶著萃兒北上了一趟,回來後萃兒嫁入了羅家,清揚則日夜練功,誓言歸鴻論武前務必要將自身武術提至更高的境界。

  這努力不懈來自清揚天生不服輸的性子,可霍齊生從些細處總看出,有什麼不一樣了。卸下久戴的面紗,言談間流露的笑意……以往長老門人提及血仇、論武,她總繃著眉、繃著臉,如今倒像能坦然以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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