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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瑪德琳 突地,一盞立在坡道上的巴洛克式朦朧路燈,穿過錯落的人潮,越過悲傷的陰影,直直映上她愣忡的濕潤大眼。 一道孤冷的鷙悍身影坐在燈下,率性而落拓,無懼於世俗的目光,就這麼毫無所謂地抽著煙,獨坐在那裡。 「夏爾……」菲菲掩去嘴邊迷惘的呢喃,淚水奔流,像是終於重新獲得方向的旅人,直直向前行。 夏爾沒有赴宴。 數不清的煙蒂散落在他的腳邊,以他為中心,環繞成祭祀儀式般的圓弧狀。 沒有酒精可麻醉,他只好尋求尼古丁紓解苦痛,向沒有上帝坐鎮的黑色天空無聲禱告,祈求屬於他的命運女神不要放手,不要像那些許下承諾卻總是轉身離去的人,將他遺棄在冰冷的荒地。 菲菲的淚水滂沱的持續落下,一步又一步,她飛快的縮短彼此的距離,來到他的身後。 這副顛覆巴黎藝術界、上流社會情與欲的美麗身影,總是以高傲的優雅與全世界劃清界線,以墮落而糜爛的方式抗議命運的荒謬。 此時此刻,遠比這座城市還要璀璨的孤傲身軀,卻是如此頹然,毫無形象可言的席地而坐,彷彿在等待,彷彿在期盼;等屬於他的命運玩笑幾時結束,盼屬於他的純真救贖何時降臨。 菲菲淚流不止,緩緩蹲下身,讓額心靠上他剛直的後背,垂下紅透的雙眸,就這麼傻兮兮地抵著他。 夏爾雙肩一震,面色卻平靜而溫柔,感受到沁柔的野薑花香味,渾身的防備頓時放下。 「謝謝你……謝謝你答應我不去。」菲菲揚起今夜最明燦的笑容,帶著濃重的鼻音反覆道謝。 拿開嘴邊的短煙,仰望星空的夏爾徐緩的閉起雙眼,感覺體內的矛盾衝突逐漸平緩。 只要她一個碰觸、主動靠近,總能輕易撫愈他親手割裂的傷口。 她在他荒蕪的心裡播下一顆種子,剛開始只不過是冒出綠芽,稍一不察,已成濃密的林蔭。 空蕩蕩的胸膛中不再只是冰天雪地的荒涼,不再只有他孑然一人的身影,開始有了沛然的生氣。 她不是天使,她是他僅存的最後一份純真,是他寧願割棄一切都想留在心上的寶物。 「你可別弄錯了,我是因為覺得厭煩才沒參加宴會,不是因為你。」即使防禦已然鬆動,夏爾依然不肯正面投降。 「每次都說謊騙人……」菲菲小聲的咕噥。 「你在嘀咕些什麼?」聽不真切背後的柔軟低語,夏爾不悅地揚聲。 「沒什麼,真的沒什麼。」 菲菲退開抵得泛紅的前額,讓他順利轉過身,毫無阻礙的與她目光交會。 「真的沒說什麼?」夏爾傲慢地挑眉,湊近蹲得發麻索性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的狼狽人兒,犀利的藍眸反覆審視著她。 她笑著搖頭,甩落一串串鹹鹹的淚珠,然後有些欣羨地低喃道:「來到巴黎後,我還不曾參加過變裝舞會,真可惜,要是剛才能跟布利蕭先生借一件古董洋裝的話,也許我們可以……」 夏爾驀然拉她起身,拿開隔著彼此的紙盒,隨意擱放在地上。 「夏爾?」 「等我一下,一下就好。」他將額心貼上她的,輕輕吁出一聲歎息。 菲菲知道,他是透過這樣的體溫傳遞,平息他內心的矛盾退縮。看似無堅不摧的冷心,其實藏著最是不堪一擊的脆弱。 夏爾需要她柔軟的守護。 只是,他太容易敏感不安,總是擅自決定兩人之間的距離,偽裝成不屑她的靠近,但他孤寂的意志卻一再向她發出求救訊號。 「親愛的松鼠小姐,你願意跟我跳一支森林之舞嗎?」 夏爾圈過她纖細的腰身,往懷裡一帶,佇立的路燈提供了迷離的氛圍,彷彿置身在只有兩人的華麗舞會中。 菲菲愣了半晌,迷糊的輕聲問:「可是……我們……就在這裡……」 「我是誤闖森林的納粹軍官,而你是錯把壞人當好人的松鼠,有什麼不對嗎?這麼棒的變裝盛宴,當然要用舞步來慶祝。」夏爾將下頷靠在她的肩頭,薄唇倚在她細嫩的耳旁,撩動彼此悸動的心。 菲菲仰高頭,頸上的紅色披肩拍打著兩人相貼的臉頰,像是艷紅的赤焰,煨暖了彼此一再相互傷害的心。 「夏爾,不要推開我,就算是一小步也不行,不要再推開我。」她紅著眼眶怯畏地央求。 「除非你先推開我,否則我不會再這樣做了,永遠不會。」 「你答應我?」 「我答應你,不會再推開你。」灼熱的誓言終於安撫了一顆徬徨的芳心。 「我也不會再那樣對你,永遠不會。」菲菲悄悄地屏息,說得堅定。 夏爾閉起雙眸,雙臂緊擁著她的纖腰,不讓那些飄流在空氣裡的警告話語再有任何機會向他挑釁。 那時候,他枉顧她哀婉的請求,坐上車逃離訂製鋪,卻在飛馳過三個街區時,命令司機停下。 一旦當起逃兵,重複的逃亡行動便不斷上演。 他倉皇的下車,像個失去方向的流浪者,沿著街上的路燈往回走,雙腿下意識朝著有她所在的方位前進。 當他回過神時,人已在這盞路燈下,茫然的抽著一根根虛耗生命的煙,將不期然邂逅的渴望交由他的命運女神安排。 然後,像是心有靈犀,菲菲來到了他的身邊,正如當初她闖入了寂靜的墓園,一舉入侵了他空蕩蕩的心…… 「夏爾,我們不跳舞嗎?」她以綿軟如絮的聲調如是問道。 「跳,為什麼不跳?就這樣跳到天亮也無妨。」 邪惡的納粹軍官在松鼠小姐頰畔落下輕柔的一吻,然後熟練地帶著暈頭轉向的她跳起優美的華爾茲。 變裝舞會在朦朧的街燈下舉行,沒有邀請函,沒有多餘的賓客。那些行人含笑的側目只是路過,全然不會驚擾宴會主角的興致,翩翩的舞姿如夢似幻。 晚安,我的命運女神。 第9章(2) 酷熱的溽暑已過去,河岸邊的咖啡座閒置著,香榭麗捨大道上,繽紛的櫥窗裡已換上初秋的衣衫,宣告著另一個季節的降臨。 霏霏細雨斜斜打上玻璃窗,布利蕭太太輕輕合上門,阻絕涼意侵襲,她攏緊了披在肩上的針織罩衫,轉身剛要喊一聲,卻立時讓布利蕭先生一記眼神阻止。 布利蕭太太躡手躡腳,步向布利蕭先生觀望的方位,探頭張望。 光線昏暗的穿廊上,菲菲正背對著布利蕭夫婦倆,聽著一通來自台灣的越洋電話。 她單薄的雙肩略顯僵硬,迥異於接電話之前的愉悅輕快,彷彿置身於冷凍庫,寒氣不斷襲來,她一隻手抓緊話筒,另一手環擁住自己,卻依然覺得好冷。 布利蕭先生拉住急著上前的妻子,低聲制止。「除非她開口向我們請求,否則貿然伸出援手只會令她覺得不自在。」 「親愛的!」布利蕭太太顯然反對先生的做法。 布利蕭夫婦尚未開始一番論戰,穿廊上的菲菲已掛上送來惡耗的電話,神色蒼白的朝兩人走來。 「我必須離開一陣子……我必須回台灣去……」 菲菲雙眼空洞,語無倫次的模樣,徹底嚇壞了布利蕭夫婦。 「菲菲,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布利蕭太太試圖擁住她發冷的嬌軀,卻讓她連番搖頭婉拒。 「我必須立刻回台灣一趟,不能再留在這裡……不能……對不起,布利蕭先生,我得暫時請個假。」 「回去吧,不必擔心,這裡的大門永遠為你開著。」布利蕭先生替她取來風衣與提包,給予擁抱與撫慰。 命運的安排總是倉卒得不讓人有任何防備的機會,任你再跋扈,再不可一世,皆要跪倒在它的腳下,任其擺佈。 下了出租車,菲菲帶著方才路上添購的行李箱,隱忍著淚不肯落下,返回小公寓,她站在熟悉的位置,愣忡地張望。 她先看著前兩天和夏爾同坐的軟呢沙發,再移動腳步來到廚房,幽幽望著今早與夏爾共進早餐的長桌。 這裡,是夏爾一手替她構築的避難所。 關於遭受背叛的痛苦,那些盲昧、只看表面不察事情真相的惡毒指控,夢想遭人侵佔的難受和煎熬,全都阻擋在外,進不來。 這裡因為夏爾的存在而堅若堡壘。 全是因為他,美麗又孤獨的夏爾,她渴望守護的悲傷獨角獸。 不,不行……此時此刻不是眷戀猶豫的時候。菲菲拭乾淚痕,轉身返回已成為她小小天地的客房。 將行李箱平攤在床尾,她迅速拉開乳白色的壁櫃,不料,一櫃滿滿的回憶迅速倒落在她身上。 吊在左手邊的,那件楓紅色洋裝,沾滿了與夏爾一起在街燈下共舞的記憶,再過來,那件染上各色顏料的傘狀風衣,則是夏爾一時興起的惡作劇…… 菲菲咬唇閉起淚眸,動作僵硬地將一件件衣物卸下,胡亂塞進行李箱,間接的將兩人之間最私密甜美的回憶,疊成一箱甜蜜又苦澀的記憶行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