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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黑潔明    


  她來之後,特別將包藥的蠟紙上,加了應天堂的泥印。她將藥堂裡四季常備藥,都蓋上了泥印,收藏藥品的木箱與瓷罐上,也一樣打上印、燒上名。她讓人們知道贈藥的是誰,教應天堂的名號散了開來。

  這一招,讓應天堂人盡皆知,江南與兩湖,無人不知這家藥堂,可也因此,讓堂裡藥材的需求量大增,每到秋收,總是忙得人仰馬翻,恨不得能多上幾個幫手。

  她調度著人手,分配工作,盡量顧及每個人的需要。

  他清楚說過,除了他,還有別人在查這件案子。

  她知道她已經沒有多少時間,她盡力趕工,交代叮嚀著每一件事,只希望在事情爆開來之前,把堂裡的一切大小事都安好。

  炮製煎熬藥材讓大夥兒忙得昏天暗地,幾乎沒日沒夜,沒人有空多管其他,每個人還沒到天黑就累得腰酸背痛,常常回家吃完飯,便倒頭就睡。

  除了她。

  他走了,再沒回來。

  客房裡已空,沒有留下半點私人物品。

  就連那匹駿馬,他都騎走了。

  藍藍又回到了她的房間,陪著她睡,同她一起在白天走動。

  對於那男人的離開,她只說他有其他事要忙便簡單帶過,或許因為她又失去了她的笑容,也可能是因為真的忙到太累,沒人敢多嘴再問些什麼,連向來口沒遮攔的喜兒都閉上了嘴。

  可即便人們不提,她依然無法忘記他。

  無論她在洗藥,或在切藥,抑或在算賬,總會因一時忘神,出聲叫他幫忙拿些什麼,然後才驀然想起他人已不在身旁。

  離開了,走了,就這樣。

  走了也好,她方便做事,她這樣告訴自己,忍著苦、嚥下痛。

  林家的二夫人如三嬸所說,那日就火化下葬,她親自送了奠儀過去,還親手拈了香。

  林家是書香世家,人人客氣有禮,那喪禮雖然匆促,卻依然盛大鋪張,林老夫人牽著她到一旁,告知她,望應天堂對外,須得說二夫人非是鼠咬,只是急病猝死。

  她應承允諾,答應會讓余大夫改了說辭,對方才讓她離開。

  事情就這樣告了段落。

  她回到藥堂,張羅著一切大小事宜,讓自己忙。

  夜來,她總刻意離開那充滿了他氣息的床榻,帶著少爺與那姑娘所需的吃穿用度,到島上幫忙。

  她逼自己忙,教自己忙。

  忙了,就沒空想,什麼也不需想。

  她讓自己忙到一沾枕,就能累到睡著,怎知午夜夢迴時,卻總夢見他在身旁,低低哼唱著那已開始變得熟悉的異國小調。

  她夢著他,睡著夢著他,即便醒來也夢著他。

  她閉著眼,不敢睜開,不敢醒來,總讓自己假裝他還在。

  我想和你在一起……

  他這麼說。

  在遇見你之前,我並不知道我可以這樣過日子……我不知道……原來我也能和人這樣好好的過日子……

  她可以聽見他的聲音,就在耳畔,感覺他的吐息,就在嘴角。

  我喜歡晨起時看見你在我懷中……

  他啞聲低語著,訴說著。

  我喜歡和你一起腳踏實地的站在田里……

  他撫著她的臉,磨著她的唇。

  我喜歡你夜來會幫我洗腳……

  他悄悄啃咬著她的耳,嘶聲低喃。

  我喜歡你會偎著我直到天明……

  第11章(2)

  她屏著氣息,感覺淚濕眼眶。

  我想娶妻、想生子,想找個懂我、知我的姑娘,和我一起攜手白頭……

  他說,這麼說,充滿渴望,幾近懇求。

  每一天、每一夜,她都能聽見他的聲音,她清楚記得他說的每一句話,那每一個字,都讓她心疼若燒,卻也同時撫慰著她。

  在天色將明未明的那一小段時光,她總縱容自己作著夢,夢著他與她度過日夜晨昏,度過歲歲年年。

  夢著他晨起望著她的面容,夢著他與她牽手踩在田中,夢著她夜夜為他洗腳,夢著他和她相擁直到天明……

  她擁抱著他所說過的每一句話,讓自己含淚作夢。

  夢著那……此生不可能實現的夢……

  深秋的夜,冷如水,凍如霜。

  岳州城外,蘆葦因風低垂著,蟲鳥都寒凍的噤了聲。

  忽地,寒風中,有一黑影晃悠悠的爬上了悄無人蹤的山坡。

  冽冽的風,吹得天上的雲走得飛快,讓明月忽隱忽現,也讓在深黑夜裡的人影,如鬼魅般閃動。

  這時辰,已是三更半夜,哪有常人會在這兒走動?可那如幽鬼般的人影,確實是個人,還是個高大的男人。

  男人穿著厚重防風的衣物,扛著一把沾滿了泥的鏟,一個勁的往山上走。雖月不明、星不亮,又行在山路上,他卻如履平地,大氣也不喘一口,不一會兒便來到了一山坳處才停下。

  山坳處有石造牌樓一座,牌樓高聳而大,如一道寺廟山門,可這牌樓內不見一寺一廟,卻全是一座座陰森森的墳頭。

  就在這時,一陣陰風襲來,吹得林葉沙沙作響,落葉蕭蕭在墳頭上飛舞打轉。

  這情景,莫名教人看了心口發涼。

  可那男人卻不驚不慌,只一一走過眼前那數個墳頭,很快就找到了他所要找的那一個。

  它很新,墳上的草,極短,像才剛冒出了頭。

  眼下已要入了冬,這草怕再活也沒多少時候。

  他快步上前,確認了墓碑上墓主的身份後,就跨上了墳頭,半點也不客氣的一抖肩,將肩上的鏟子給放了下來,手腳並用的鏟了下去,一鏟一鏟的將那新堆的墳給挖了開來。

  這座新墳,土都還是松的,還來不及變得紮實。

  他動作極為熟練,但這不是輕鬆的工作,他很快就鏟得滿頭大汗,可他沒停,用同樣的節奏,賣力的挖著墳。不一會兒,他就將這隆起的新墳剷平,很快又往下挖出了一個洞,再不久,他的鏟子就碰到了他要找的東西。

  那是一隻棺。

  當然,墳頭裡會埋的,除了棺,也沒別的啥了。

  他將棺上與棺旁的泥土鏟開,拍乾淨,這棺木看來很有那麼一回事,是用楠木所做,他小心的撬開外棺,打開一看,裡頭的棺材更是上等,其上雕著繁複的花鳥紋,精細的程度,教人看了都覺得拿來做棺實在太過了頭。

  果然,官家就是不同。

  他一扯嘴角,尋找頭尾蓋棺的釘棺處,然後舉起鏟子,插到了棺蓋與棺身中間的縫隙,硬是將其一一撬開。

  這棺封得極為密實,費了他一番功夫。

  深黑的夜,那撬開棺蓋的聲音,傳得老遠。

  但在這生人迴避、死人安眠之處,倒也沒吵著了誰。

  終於,他撬開了所有封棺的釘,放下了鏟子。

  寂靜的夜,依舊沉寂,沒有任何生人跳出來指責他,也沒有任何死人爬起來對他咆哮叫罵。

  他深吸口氣,伸出雙手,將那厚重的棺蓋掀推開來。

  雲,被風吹散了。

  月光灑落,照在他粗獷的臉龐上,也照在那精雕細琢的棺槨之中。

  棺槨內,躺著一個人,一位衣著華貴的夫人。

  她膚自如脂,唇紅如櫻,身穿織功精細的真絲衣裳,腳踏繡著珍珠碧玉的五彩繡鞋,交迭在身前的纖纖十指,更是戴滿了金銀玉戒,就連手臂上,也掛了一隻又一隻巧匠精心打造的金銀手環。

  瞧見這夫人,他愣了一下,心頭一沉,不禁往後退了一步,倦累的坐在他自個兒挖出的土坑邊,抬手搓著疲憊的臉。

  雲,又來,又走;再來,再走。

  男人抿著唇、擰著眉,耙著自己被風吹亂的發,挫敗與惱怒爬上了他的臉,他往後倒在土堆上,抬首看著天上的雲與月,只覺得悶。

  他吸了口氣,再吸口氣,胸中卻還是悶。

  腦中無數念頭閃過,本已理出的頭緒,到了這兒卻又是條死巷。

  該死!

  他查過每一條線索,問過每一個和這些案子有關的人,他去那些深宅大院裡排糞、賣油、送菜,甚至半夜翻牆進去,只為找出事情不是她做的證據,或者別的任何可能。

  可是,所有的線索到頭來都回到了她身上,每一個他找出的證據,都只證明了一件事—-

  她殺了那些女人。

  再這樣下去,她非得要等著被抓去殺頭了。

  他知道,她曉得這事終會發生,她早有了心理準備,就是要等著這事發生。

  一定有哪裡不對,他一定漏掉了什麼!

  她不是那種連環殺人兇手,她沒有那種掠食者的眼神,她或許壓抑,或許改過名、換過姓,但那都是有原因的。

  她不瘋狂。

  他知道。

  他在陰森冰冷的墓地裡躺了一夜,竭盡思慮的想著,思考回憶著每一個查問過的細節。

  天際在遠方泛起魚肚白。

  飛鳥,從空中掠過。

  他看到月落下,看見雲轉白,看見風吹得樹搖,看見一滴露水凝聚在墳頭的苴葉上。

  它不知何時出現,不知花了多久,才在翠綠的草葉尖端凝成一滴,懸掛著。

  風,輕輕的吹。

  它勉力的撐著,就像她。

  白露。

  他看著它,看見萬物盡皆濃縮在那滴晶瑩剔透的露水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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