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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白翎    


  「那天,在樓梯間……」無預警地,何本心提起了這件事。

  她的思緒頓時被這句話給打散,沒料到他會在這個時候提起。

  「那個、請你不要介意,我只是一時找不到方向,慌了手腳而已。」

  聽了,何本心淺淺一笑,道:「如果是私事,我不在乎你要怎麼哭,你高興痛哭一整個上午我也管不著;但是,既然你在我的手底下工作,我就不希望你因為工作不順就掉淚。」

  她怔愣了下——連哭都不行?到底有多無良啊?

  「那只是情緒的發洩……」她企圖為自己平反,「有時候,負面的情緒發洩完了,才能再次振作,不是嗎?」

  「在技術部門,眼淚無法克服困境的。」

  「但……」她試著解釋。

  「如果只是十次的退件就讓你幾乎要投降,」他卻打斷了她的話,「那你真的該好好思考一下去留。未來,你必須學會的技術會愈來愈複雜,而不會愈來愈單純,如果這關你過不來,你不只是會很辛苦,還會很痛苦。」

  這話,已經說得夠直白了。

  扛得住就留下,扛不住就滾蛋。他需要的是人材,不是廢柴。

  之後,他擺擺手,說時間也不早了,要她先下班,其他的明天再說,他卻自己留在會議室裡,沉思。

  無來由的,他想起了那天在咖啡廳裡,替她速寫的那張肖像畫。

  其實,這半個多月以來,她有多努力,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他的位置就在她的左後方,上班時她做了哪些事,他一目瞭然——每天早上,她總是比別人提前一個小時進公司、比別人晚兩個小時下班?,中午休息的時候,她會簡單帶過一餐,然後抓緊時間小睡一會兒,下午再戰。

  她就是一個這麼苦幹實幹的女孩。

  可是,該怎麼說呢?那是一種直覺。即使她很努力、即使她付出了很多,但他總覺得——也許她並不是真心喜歡研發。

  既然不喜歡,為何如此拚命忍耐?

  他坐在那兒想了半天,想不出個所以然,乾脆放棄,早點回家洗澡躺床比較實在。於是他斷然甩去雜思,起身離座,熄了燈、關了空調,步出了會議室,卻差點和路過的歐陽昭撞上。

  「唷?你怎麼還在公司?」歐陽昭訝異地看了看他,問道:「你這幾天是吃錯藥嗎?」

  「我還真希望只是吃錯藥。」

  「不然呢?工作量多?」

  「沒事。」何本心笑了一笑,擺擺手,「有空再說吧,我先下班了,你也別老是住公司。」

  顯然,他不想談。

  又經歷過兩天的苦熬,她那該死的盆栽終於過關了。而且,不只是盆栽,還有路樹、垃圾桶、破舊的紙箱等等,全都過關了。

  因為這現象太不尋常,所以她一點成就感也沒有。她合理懷疑,何本心肯定是再也不想繼續忍受她,於是乾脆把物件收下來,自己修改還比較快。

  這樣的念頭,讓她再也無法振作。

  在茶水間泡咖啡的時候,她一直在思考著:該不該提辭呈了?什麼時候提比較恰當?口頭提嗎?還是書面好?

  這裡是她人生第一份工作,提辭呈也是人生第一次。離職的各種疑惑讓她好苦惱,可讓她更苦惱的是——她居然還有那麼一丁點兒的不捨。

  天,她到底是有多自虐?

  銀色的湯匙在杯裡攪啊攪的,攪了三、四十圈了,她仍渾然不覺。

  「在發呆?」

  一個聲音自她背後傳來,她嚇了一跳,回頭望了眼。

  是製作人歐陽昭。

  「啊……」她一時困窘,隨口胡謅,「我、我正在想建模和貼圖的事,想到都出神了,哈哈哈哈……」一陣乾笑,有點心虛。哪是什麼建模與貼圖?此刻她腦袋裡所盤算的事,或許跟「逃亡」比較有關係。

  「很吃力吧?」歐陽昭又問了句,「我看你好像從報到的那一天起就一直加班到現在。」

  他臉上沒什麼表情,令人猜不透他問這句話的用意。

  「嗯,有一點……」她苦笑了下,道:「大概是我不夠聰明,一直抓不到他想要的是什麼,小小的地上物弄了半個月才做出來。」這不是抱怨,倒像是懺悔。

  「他怎麼說?」

  「欸?」

  「本心退件的理由。」他倒了杯溫水,轉過身來,啜了一小口,「他要你重做或修改的時候,總會說個原因吧。」

  「嗯……」她側頭,思忖了半晌,才道:「他說,風格不對,無法整合……我也不太懂那個意思。」

  聽了,歐陽昭點點頭,卻反問了她一句,「你不懂這句話的意思?」

  她搖搖頭。

  「那句話,通常代表你做出來的物件,擺放到遊戲裡會嚴重破壞畫面的平衡感。」

  她皴了眉,似懂非懂。

  「那就好像你過去在做網頁的時候,上面的Banner是清新可愛風格,下方的圖素卻全是走寫實冷酷風。這樣的落差,當然無法整合在一起。」

  「啊、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卻無法釋懷,「可是,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訴我的,不是嗎?」何必讓她苦苦兜了這麼大一圈?

  歐陽昭露出了一抹淺笑,道:「通常,學美術的人都比較心高氣傲些,禁不起別人碎念。所以,他向來就是點到為止,不會具體指使屬下該怎麼做。」

  「為什麼不?」她不懂,領導者本來就應該要具體提出方針,不是嗎?

  「如果今天他具體告訴你該怎麼改、該怎麼做,甚至是親自動手修改你的工作內容,那麼事後的功勞與成就,究竟算誰的?」

  她一時答不出話來,壓根兒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以前,本心會親自修改屬下的作品,」歐陽昭則繼續說道:「退件兩次還不到位的,他會親手自己下去做調整,可後來發生過一件事,有個離職員工拿著這些本心改過的作品,去應徵了別家公司的主管職,惹出了一些著作權的糾紛。從那時候開始,他就不再幫屬下修改任何作品了。」

  這一番話,讓她恍然大悟。正因為這工作是屬於「從無到有」的創作性質,於是「誰才是真正的作者」就變得非常重要。

  「居然是因為這樣……」她低喃,一股說不出的愧疚悄悄浮上心頭。本以為只是純粹的刁難,沒想到背後竟有這番複雜的考量。

  「總之,你好好加油吧。相信我,能當他的部屬是一件很難得的事,別輕易放棄。」

  第4章(2)

  聞言,她苦笑了下,挖苦自己,「萬一他先放棄我怎麼辦?」

  「他不會的。」

  「你怎麼知道?」她可沒這種自信。

  「因為他從來不加班。」

  「……蛤?」她愣了下,這什麼跟什麼呀?兩者之間有何關聯?

  「你不懂?」

  她搖搖頭。

  「他是不加班主義者,也不讓屬下加班,所以你會發現你週遭的同事通常六點就會準時走光光了。但是,他跟我說過,如果不讓你留下來加班,就算你回家了八成心思也還在公司裡,所以他也加班了,他擔心如果他下班了,你若遇上了問題、臨時找不到人問怎麼辦?」

  於是,他每次都刻意留下,直到她下班了,他才跟著離開,並不是為了監視她有沒有偷懶。

  這真相太震撼,她愣在那兒,耳根漸漸泛熱。怎麼辦?她突然好想大哭,不是傷心的那一種,而是自責。

  「這樣,你懂了嗎?」

  她只是點頭,胸口悶得讓她說不出話來。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她看了下時間,七點半左右,果然研一的美術部只剩下她與何本心兩人;若是以前,她八成會在心裡咒罵……老天,這魔王怎麼不趕快下班,每天緊迫盯人,不累嗎?

  她突然覺得,那樣的自己,幼稚得近乎可笑。

  桌上那杯剛泡好的咖啡,還冒著陣陣白霧,這一杯是她打算用來提神,好讓自己可以續戰到九點,不過顯然現在是沒有必要了。

  最後,那杯咖啡全進了洗手槽,她簡單收拾了桌面、關了電腦,然後背起背包,走向何本心的位置,禮貌性地打聲招呼。

  「總監,我先下班了,拜。」

  「好,明天見。」他只是稍微抬頭看了她一眼,回了一記客套的微笑,沒多說什麼。

  這是意料中的反應。進到這個部門轉眼也快一個月了,這期間,她理解了一個事實,那就是何本心的親切笑容,只是內建功能,不具任何意義。

  如果有任何女人因為他的笑容而動了真心,那她就是白癡……例如她。

  「等一下。」

  突然,在她轉身打算離去的同時,他開口叫住她。

  「嗯?」她回頭。

  「以後……你還是直呼我的名字吧。」這句話,他說得有些不自在,「這個部門裡,沒人會叫我『總監』的。」

  她先是呆愣了幾秒,連忙點頭,「啊、好的,總監。」

  辦公室內頓時沉默。

  「呃……」尷尬。

  「你真的知道我的名字?」

  「當然!」

  「你臉怎麼那麼紅?」

  「噗咳咳、咳咳咳……」她被自己的口水嗆到,猛咳了一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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