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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黑潔明    


  無論如何,他總是可以打電話叫披薩。

  他把咖啡壺放到一個星期前,他吃到一半的三明治上,掏出手機,按了號碼卻聽見手機傳來他曾經很熟悉,如今卻很陌生的電腦語音通知他,目前無法撥出電話,因為他尚有欠費未繳。

  彷彿嫌他還不夠倒霉似的,他腦袋上的電燈在這時突然毫無預警的熄滅了。

  Fuck!

  不是他沒有繳電費。

  他至少還記得船屋的燈是利用甲板上的太陽能板供電的,雖然現在是晚上,但那太陽能板裝了可蓄電的電池,加上他的警報器沒有響,所以也不是那個想要找他麻煩的傢伙造成的,八成是哪裡的線路壞掉了。

  握著手機,他深吸一口氣,將咖啡杯也放下來,抓起被他丟在沙發上的皮大衣套上,走上階梯,離開這艘被他搞得像豬窩的船屋。

  雖然已經天黑,他相信他可以在這城市裡找到像樣的食物。

  上岸時,他看見鄰船的燈還亮著,一名老婦人躲在窗後偷看他。他裝做沒看到,只是拉高了衣領擋風,繼續往前走。

  他在這裡停留太久了,他的船沒有永久停留的牌照,不能在同一個地點停留超過兩個星期,他早該把船屋開離這裡,或許去更溫暖的地方,他知道自己還能在這裡是因為有老客戶在幫他。

  他並沒有特別喜歡這座城市或這個國家,這裡潮濕、陰冷,大部分的人總是行色匆匆,冷漠的板著臉,而且老是在下雨或正要下雨。

  離開了泰晤士河岸,他大步走到較熱鬧的城區。

  說真的,他甚至想不起來,他為何在這座城市裡待了那麼多年。

  大街上,行人來來去去,他走進一間酒吧,隨便點了些熱食來吃,酒吧裡燈光昏暗,他甚至不是很確定自己吃的是什麼,某種肉吧,大概。

  吃到一半,忽然看見那女人出現在酒吧的另一頭,眼看就要走出門,一個男人跟在她身旁,沒有想,他起身幾個大步上前,伸手拉住了那個女人。女人驚慌回首,他看著那張陌生的東方臉孔,愣了一愣。

  「你做什麼?」男人拉開他的手,怒聲質問他。

  「抱歉,認錯了人。」

  他說著,鬆開了手,轉身離開,對方卻抓住了他的肩頭。

  接下來的事情,陷入了一團混亂,他反手抓住了那個傢伙,將他拋摔了出去,那傢伙撞倒了一張桌子,那張桌子是屬於一群正在看足球賽的球迷們的,被打擾的球迷衝上來攻擊他,他應該要停下來,但莫名的憤怒攫抓

  住了他,積壓在內心深處的怒氣一洩千里。

  酒吧裡瞬間桌椅齊飛,拳頭一個接著一個冒了出來,陌生的臉孔個個都充滿著怒氣。他應該要停下來的。

  他太久沒有睡覺,他喝了太多啤酒,這些傢伙每一個都喝醉了。或許他也是。

  幾分鐘之後,當他看著那些倒在地上的男人,知道自己失去了控制。

  吧檯裡的酒保拿著一根棍棒對著他咆哮,又驚又怒的吼著已經報警,喝令他快點滾出這裡。他轉身走出那間酒吧,知道自己以後再也不可能被允許走進這地方。

  走過兩個街口,他停在角落,將嘴裡的血水吐了出來,抬眼看見櫥窗裡映著自己鼻青臉腫的模樣。暗夜,又悄悄飄下了白雪。

  他轉身走開,想著。

  人生,他媽的就是一坨狗屎。

  他去買了一手啤酒回他沒電的豬窩,全部喝完之後,倒頭就睡,當他清醒過來,才發現自己躺在整艘船上最乾淨的地方。

  她的床上。

  女人在黑夜中倏然清醒過來。

  暗夜裡的森林,並非全然的寂靜,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聲,還有遠方夜行的鳥兒在啼叫。

  緩緩的,她從黃昏時找到的隱蔽處站了起來,那是個略微凹進去的山壁,前方還有樹叢遮擋,不仔細看就看不到蜷縮在裡面休息的她。

  深吸了口氣,她走到較為空曠的地方,因為沒有光害,天上星辰無比明亮,多得像是伸手就能摘取。

  黃昏時,她藉由日落的方向辨識出了東西南北,她沒有急著跑去那些建築群,只是找了個地方小歇一會兒,她會過去的,但她沒有蠢到在毫無防備時就走入那個地方。

  當她仰望星辰,試圖辨識自己所在的方位時,很快就發現,那些星星她一個也不認得。她挑起了眉,不過沒有困擾太久,只是轉身爬回先前看到那群建築物的地方。

  那裡的建築亮著燈。

  不是每一棟都亮著,但確實有燈火。然後,她看見了月亮出現在山頭上。那是細細長長的上弦月。

  很好。

  不管人在哪裡,月亮都是一樣的,上弦月還很細窄,像片銀亮的彎刀,她知道自己沒有損失太多的時間,她的肌肉還很有力,沒有因為太久沒有使用而萎縮,她了不起被迷昏了一兩天,不是十天半個月。

  看著那在半山腰上亮著燈火的建築群,雖然明知是陷阱,她還是開始走下山谷,朝那群建築走去。在暗夜的森林裡前進,比在白天時更加困難,但她很習慣在黑暗裡行動。

  就像一隻貓。

  男人的聲音,驀然在腦海裡響起。應該要有人替你繫上鈴鐺。

  他笑著這樣說,第二天早上她醒來,發現手上多了一串綴著鈴鐺的銀手鏈。

  就算帶上了鈴鐺,如果她想,她也可以不發出聲音,但那確實會妨礙她的行動,也容易引起旁人的注意,她應該要將它取下來。

  但當她躺在床上,看著左手手腕上那串在晨光下閃閃發亮的鈴鐺時,她只是忍不住抬手觸碰著它,聽著它發出小小的、清脆的聲響。

  在那之後,她一直帶著它,不曾取下,直到一個月前——

  右手邊不遠處突然冒出的聲響,讓她猛然回神,止住腳步,飛快蹲下,陷入完全的靜止狀態。

  這裡的山林雖然茂密,卻不至於完全遮掩住月光,她仍能看見草木的形狀,她看著那聲音的來處,感覺到心跳加快。

  她並不害怕,她很習慣這樣的環境,那是為什麼她在這裡的原因之一,她知道該怎麼應付黑夜、森林、野獸,還有怪物。

  下一秒,有東西動了起來。

  那在月光下的影子很小,她很快發現,那東西不是人,也不是什麼豺狼虎豹,是一隻老鼠。小老鼠飛奔過森林,一下子就消失在草叢裡。

  她沒有馬上動作,又等了一會兒,確定沒有任何其他動物或人在這裡,才起身繼續朝著建築物的方向前進。她悄無聲息的在森林裡移動,沒有製造出任何聲音。

  離開船屋前,她把手鏈取下了。

  直到那一刻,她才發現,和那男人在一起時,她從來不需要保持安靜,不需要當個影子,不需要躲在黑暗裡,不需要擔心生命危險,所以才從來沒有移除過那條手鏈。

  在那男人身邊,她可以任意的發出聲音。他讓她可以。

  但即便經過那麼多年,她依然嫻熟那些自小養成的動作,那些深入骨髓的習慣與反應,她像鬼魅一般的在森林裡前進。

  當她到了山谷底部,開始往上爬時,那彎銀月也爬到更高的夜空,她伸手攀抓著山坡上的樹幹,看著那彎在林葉之間的明月,忍不住想著。

  不知道,此時此刻他在做什麼?

  是否正和她一樣,仰望著同樣的月?

  銀亮的光線刺著他的眼。

  男人從昏睡中醒來,有那麼一瞬間,他不是很確定他人在哪裡,他也不是很想知道,他眨了幾次眼,仍無法將那刺眼的光線眨掉,他試圖挪動了一下腦袋,才看見刺著他的眼的光線,是床頭櫃上,那條銀鏈的鈴鐺造成的。

  小巧的鈴鐺反射著從舷窗裡透進的晨光。

  他頭痛欲裂的躺著,重新閉上了眼,將臉埋進枕頭裡,卻嗅聞到了一股淡淡的、香甜的味道。她的味道。

  忽然間,知道自己人在哪。他在她床上。

  幾乎在同時,想起她已經離開,還有昨天晚上他在酒吧的鬥毆。

  莫名的怒氣依然存在於心中,沒有因為昨夜的暴力和酒醉而消散,雖然如此,他還是忍不住深深再吸了一口屬於她的氣息。

  胯下的慾望,無法控制的硬挺了起來,就像最近幾年,他每次看到她都會有的反應一樣。

  這一切,只是讓憤怒、不爽和沮喪加深,他卻無法強迫自己離開這張乾淨、柔軟,充滿了她氣味的床。不應該是這樣,過去五年,他不想把兩人之間的關係變得更複雜,所以從來沒有對她出手。

  他和她合作得很好,他負責往前衝,她專門處理善後。她需要工作,他提供了一個工作給她,而且她做得很好。一直以來,她就只是個朋友,一個夥伴,一個搭檔。

  這樣很好,他也不想破壞這樣的關係。

  在這之前他一直以為這麼做是對的,現在他卻不知道,過去這些年,他究竟是為什麼要為她忍耐那些無止境的挫折感。

  他知道她會走,總有一天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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