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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頁 決明 「我已經有一個女孩在等我,我沒有空理你……隨便你愛說我無情無義還是禽獸不如……隨便你了啦……」他對著河岸另端的娘親大吼大叫,她正拈著白袖,泣訴他這個兒子不聽娘親的話。 原來如此。 原來……是這樣呀。 能親耳聽見事實,終於不用再自欺欺人,不用再抱著不可能成真的期盼……沈瓔珞大鬆一口氣的同時,放肆地任由眼淚爬滿雙腮。 再肯定不過的答案,雖然教人心傷、教人難受,何嘗不是另一種解脫呢? 她該謝謝他酒後吐真言,讓她明瞭她的處境,不再癡心妄想、不再盼望著他回到她身邊。他已經有一個女孩在等他。他不在意她是否怨懟他的無情無義。即使被說成禽獸不如,他也甘願背上罵名。足夠了,這樣的理由,她可以接受。 顫抖的十指,攀在他兩腮,她以額心抵著他的,此時的她渾身冰冷,無法深思他燙人的額溫,她輕輕說道:「我成全你,尉遲,我不會阻礙在你與她之間……祝福你,與那位女孩白頭偕老……」 阿義……娘祝福你……你別往娘這邊來,快走,快回去吧,別讓你心愛的姑娘等久了…… 「謝……謝謝你……」娘。 沈瓔珞最後吻了他的唇,帶著那碗摻了苦澀淚水的解酒茶湯,以及絕望至極的心,默默退離。 她眼下的退路只有兩條。一是留在嚴家當鋪,眼睜睜看著尉遲義與採菱姑娘鳳凰于飛,那代表著她無法保下腹中孩子,她如何告訴孩子、尉遲叔叔是你的親爹,但他迎娶的是另一個女子,而非你的娘親?他與採菱姑娘又怎可能容許一個孩子時時出現在他們夫妻面前?即便度量再大的妻子,也忍受不了丈夫的私生子與她在同一個屋簷下……然而,她若親手扼殺掉孩子,就算她得以留在嚴家,她也無法克制對自己及尉遲義的恨意,等到尉遲義與採菱姑娘生兒育女時,他們抱著屬於自己的孩子,會更提醒她失去一切的疼痛,她怕她的嫉妒,會使她變成一個醜惡的女人。 另一條路,便是遠遠離開嚴家,她才能保住孩子,亦能不用逼自己強顏歡笑面對尉遲義…… 她幾乎是立刻否決掉第一個選項。 她留下,墮掉孩子,卻不可能墮掉心傷,她佯裝不了堅強,佯裝不了和尉遲義只是陌路人,失去他、失去孩子,還得振作精神看著他與採菱姑娘卿卿我我,未免太強她所難。 如果選了第二條路,她又遇到困難。 她身上連半文銀都沒有,離開了嚴家,她該如何求生?她現在已經不是天真無知的千金小姐,以為買東西吃東西都不用付銀兩,她必須思考離開之後的生計,住的地方是一定要有,她沒親友能依靠,更不可能花大錢去住客棧……餐風露宿四字說來多麼輕描淡寫,她卻不能不負責任地隨意讓自己陷入那等慘況,她還要考慮到孩子,她現在的身體狀況恐怕也無法馬上找份餬口工作……她反覆思忖整日,想到以前曾與娘親上山禮佛,一干女眷在佛寺禪房借住幾天,興許她可以向師太開口,請求她的收留,只要能有遮風擋雨的地方安身,她再找份幫傭工事,夜裡繡些絹子鑽錢……在她孕吐情形沒改善之前,她需要一些銀兩暫且度日才行。 銀兩…… 指上的戒環,亮晃晃發光著,上頭一顆小巧金剛鑽,提醒著她,它代表著一筆銀兩。 它在說,當掉它,就能換到一些銀子,銀子可以解決目前最急迫的問題。 沈瓔珞摘下它,金剛鑽的光芒灼痛了她的眼,尉遲義為她戴上它的景象歷歷在目,教她不由得想起他當時說的那一句話! 金剛鑽恆久遠,一顆永流傳。 怎知,人心不如金剛鑽來得堅硬。 它還維持著璀璨光芒,她的愛情已然黯淡。 憶起那個她曾作過的夢,夢見她身處於孤伶黑暗,落淚哭泣,原來它所預知的,並不是攸關尉遲義的生死,它預言著她將會失去他,用著這樣的方式!他心有所屬,而她,不在他的心中。 「……留著你也沒有意義,希望你在最後仍能幫我一次,讓我多當幾兩……」她喃喃對著指環道,下定了決心,在勇氣喪失之前,她往前頭的當鋪大廳而去,找著公孫謙,說明來意。「我想典當這只指環。」 公孫謙瞧瞧指環,又瞧瞧她,不解問:「在嚴家,你缺了什麼吃的用的嗎?」 他不曾見過哪位嚴家人需要典當物品來換錢,畢竟在嚴家工作,衣食無缺。而那指環他看過,當時它被尉遲義小心翼翼拈在手中,傻笑說著「瓔珞一定會很喜歡它……」 「沒有,只是……有些姑娘家想要的東西,嚴家沒有提供。」她沒有扯謊,她要的,在嚴家裡不可能擁有,她要她的孩子,她要她的孩子平安長大。 「這是我們嚴家珠寶匠的商品,最頂級的金剛鑽,你若要當,會有一筆不小進帳。」他將她視同尋常客人一般,估量她要典當的物品。 「我要當。」她一臉堅決。 「要取贖,或是死當?」取贖,三個月為期,當金較少;死當,喪失贖回權,當戶與當物再無瓜葛,嚴家就算是立即轉手賣掉當物,她也無權置喙,好處則是當金較高。 沈瓔珞靜默片刻,抬頭與公孫謙互視,輕道:「死當。」她不會回來贖它,它已經失去當初收到時的感動及喜悅,它留下的,只是痛苦回憶。她不要它了,她情願拿它換取日後孩子的一頓溫飽或一襲暖裳。 「一百五十兩。」公孫謙回她。 當金超乎沈瓔珞的認知,她以為頂多只能當個五十兩。 「若再加上一個男人喜孜孜拿著它,送給心儀姑娘的情意,它高價得嚇人。」 公孫謙補上這句。 心儀?情意? 此刻聽來,多麼諷刺。 「情意那種虛無的東西,公孫鑒師估得出價碼嗎?」若情意能估價,那麼她的情意值多少?為何不被珍視,為何被棄之如敝屜? 「情意這種東西,旁觀者永遠無法界定貴賤或輕重,若是我家梅秀來當情意,我基於私心,會給予很高的當金,其餘人來當情意,意思意思我會給個五兩。」公孫謙實話實說。 「那麼,除了當指環,我還要當情意,總共一百五十五兩。」多五兩,對她而言都是好事。 「通常來典當情意的,都是絕望之人。」公孫謙意有所指地打量她,他目光犀利卻不失禮,彷彿用著那雙眼眸要看穿她。 「我不絕望。」她若絕望,就不會努力想覓尋生路,就不會試圖讓自己、讓孩子有機會活下去。 公孫謙爾雅淺笑:「情意這件當物,就容我婉拒吧,指環的當金仍然可以是一百五十五兩。」 「謝謝你,公孫鑒師。」她將指環放在托盤上,公孫謙取來銀票,並要她在記帳簿上留下簽名,銀貨兩訖。 沈瓔珞捏緊折妥的銀票,金額超乎她的預期,興許連老天爺都在幫助她,選擇離開是對的,一百五十五兩,省著點用,要挨到孩子出世也不是不可能。她再三向公孫謙道謝,才快步走向後堂,經由長廊回到後方的嚴家主宅。 「妅意。」公孫謙喚了始終坐在一旁,俏顏寫滿迷惑的歐陽妅意。她看戲看得好生困疑,為什麼義哥的女人要來當指環?對女人而言,心愛男人送的指環絕對都是無價珍寶,無論它是金剛鑽戒,或只是破銅爛鐵。 公孫謙把才纔收當的指環塞進她掌心:「你最好快些去吵醒你義哥,告訴他,他的女人要逃了。」 公孫謙出自於直覺,一口咬定。 女人的直覺精準,某些男人的也是。 她的包袱小得完全看不出來裡頭裝了些哈貴重物品。確實包袱中僅有爹親牌位和幾套衣物,當初踏進嚴家怎麼來的,現在離開嚴家就怎麼走,最大的差別在一張銀票以及她的肚子。她幾乎已經完全能篤定她懷有孩子,昨天夢裡,她看見一個小男孩,眉清目秀像她、五官端正像尉遲義,抱著她喊娘,可愛地教她心裡發暖,她從不曾如此肯定那場夢境是預知夢,他在告訴她,娘親,我在,我在這裡,我在等著呱呱落地、等著你疼我,我要當你的孩子。 那是她的兒子,她確定,她傾其所有都要保住他。 沈瓔珞沒費太多時間將行李收拾完畢,小竹屋一如她入住之前的整潔,彷彿只要她退出房去,這兒就不曾存在過「沈瓔珞」這個人的半點氣息。 桌上留下一封短箋,少少幾字要尉遲義珍重,並祝福他與採菱,孩子的事,說了也只是連累三人困擾,不如讓她帶著秘密離去,對眾人都好,於是,她便不提了。 不願再多做逗留,沈瓔珞鑽抱小包袱於懷中,她希望趁著晚膳開飯之前,從後門離開,她曾與李婆婆外出採買雜貨幾回,守門的小陳見過她,應該不會為難,她想好了要以同樣的買雜貨理由來脫身……想到李婆婆,她無比歉疚,她好想親口向她道謝也道歉,但她害怕李婆婆起疑,決定等安頓下來之後再寫信向李婆婆報平安。臨走之前,她又想起沈啟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