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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席絹 如果是以前愛書如命的沈雲端,看到心愛的書房變成一間光禿禿的空屋子,定然要找人理論一番的,但現在,沈雲端連流雲苑的大門都不出了,又怎麼會去在乎書房變成什麼樣子? 流雲苑裡有一間朝東的角間,三面采光,窗戶開得大大的,是個夏天取涼的好地方。夏日時,沈雲端每日晨起練字彈琴就在這兒,勉強算是間小書房,但更確實地說,是她的休閒起居室。在這兒寫字練指法、看看閒書,在閒書裡點評的心得,都是不教外人知曉的;許多練習寫的字或文章,常常當日就丟在炭火裡燒掉了,不讓隻字片語有流傳出去的機會。 當沈雲端病癒之後,再也不出流雲苑、不去書房後,她活動的地方,除了閨房,就只有東間這處了,所以丫鬟們端茶送藥送飯送點心什麼的,只要在正房找不到人,朝東偏間找來,就一定可以找到人了。 而偌大的流雲苑,擁有二三十個下人服侍的地方,自從大小姐受傷之後,就再也無法輕易在這兒聽到談笑聲,可說連個聲響都幾乎聽不到,像是所有人都同時啞了似的,都輕手輕腳地做著自己的事,如非必要,絕不敢接近小姐所在之處的周圍,生怕無端遭受斥責打罵的下場……這樣的事,這兩個月來,已經發生太多起了,連那些個「二小姐」們、曾經備受敬重的「嬤嬤」們,都無法倖免,被攆出去了好幾個,如今也不知被人牙子帶著流落何方,想來就不寒而僳。 性情大變的沈家千金,誰的臉面也不給,什麼情分也不顧,她不痛快,也不許別人痛快。不想遭受無妄之災的,還是有多遠就閃多遠,如今真正能鎮得住沈雲端的人,可說都不存在於這世上了。 「姑、姑娘?」東偏間門外,一名二等丫頭極輕極小心地開口喚道。 就在小丫頭以為裡頭的人沒有聽到她的聲音,正打算鼓起勇氣再喚一次時,裡頭傳來冷沉的回應: 「何事?」 「該……該進湯藥了。」 「不喝。退下。」 「可……可……」 「嗯?」冷哼聲充分表現出不悅之意。 「……是。奴婢這就退下。」如今這府裡就這屋子裡的姑娘說的算,其他客居而來的長輩們,畢竟不是沈家人,又沒捏著奴才們的身契,識時務的當然知道該聽誰的。至於主子不顧自己的病體,執意敗壞自身,又哪有小小奴婢們說嘴的餘地? 聽到門外走遠的腳步聲,東偏間裡的人才又繼續做著手上的工作——將滿桌的紙張一一分類,細細看過,然後再一張張地投進炭火裡。 當門外的小婢走近時,她正在看著的那張紙上書寫著的詩句,不同於之前迅速掃視過一遍便毫不遲疑地送進火裡。這一首詩,是閨閣詩,滿篇閨怨,其怨氣之濃,用來恐嚇任何一位天真的深閨懷春少女,足矣。 她定定看了這詩好久,掩在輕紗下的嘴角略略捲起一抹嘲諷的弧度。 種花莫種官路旁,嫁女莫嫁諸侯王。 種花官路人取將,嫁女王侯不久長。 花落色衰情變更,離鸞破鏡終分張。 不如嫁與田舍郎,白首相看不下堂。(元,鄭允端) 不是多麼出色的詩,讓她凝神多看的,是那顯得倉皇的筆跡,濃墨,紊亂,還灑了些斑斑點點的墨漬在留白處,可見在書寫這首詩時,心神有多麼凌亂。 攤在桌案上的詩詞,抄錄的都是閨閣詩,一半是濃濃的閨怨,一半是對愛情的期待;半邊兒恐嚇,半邊兒天真,卻都是出自同一人的筆跡,倒是難以想像是怎麼樣性情的人,竟會同時耽溺於這樣截然兩樣情的詩作裡,像是難以自拔。 其實這樣的閨閣詩,一般女教席是不會允許千金小姐們觀看閱讀的,連同那些書寫情情愛愛的話本彈詞,都不是正經女孩兒家應該接觸到的東西,為的就是怕小姑娘們在性情未定時,被這些太過不切實際的東西給移了性情,失去大家風範,所以寧願以乏味的女戒女則或者佛經來填充閨閣小姐的生活,讓她們可以定下來,貞靜賢能,才是她們該學會的。 妻賢妾美一詞,便直白說明了這個社會對待不同身份地位女性的要求,這是普遍的世俗標準。正妻要有賢,輔助夫家撐起門戶,所以必須精擅德書容功;妾要有色,提供男人閒暇時的消遙需求,那些情情愛愛的東西,正是她們的教科書。 可,年輕待嫁的女子哪裡能理智看待這個?錢權在她們心中,還不如一句「真情」迷人。渴望的,當然是情情愛愛上的激情感受,方覺此生無憾。 當桌上的紙張燒到最後,她的目光又被一首詞給定住,纖白的手指在那些像是在跳躍的字句上滑過—— 哥哥大大娟娟,風風韻韻般般,刻刻時時盼盼。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 哥哥大大娟娟,婷婷裊裊多多,件件堪堪可可。藏藏躲躲,濟濟世世婆婆。 (明?黃峨) 「『心心願願,雙雙對對鶼鰈』嗎?」很輕很輕的聲音,然後是更輕的一聲吁歎。「但願,你能心想事成,如願以償地比翼雙飛。」 說完,這張紙也投進火裡去了。 東偏間裡,這幾日炭火總是燒得極旺,並不是出於取暖的需求,畢竟春夏之際,天氣再冷,也有限了。她每日關在這兒,整理著所有書冊文字,然後一一抹去屋子主人曾經輕狂寫下的、卻沒有燒去的每個隻字片甄陰。 書房那邊,是「沈雲端」的對外形象。 這裡,是「沈雲端」的真實。 不宜示人,最好永遠埋藏。 而今,最好的埋藏,就是一盆燒旺的炭火。 什麼也不會留下痕跡,這樣很好。 大家都安心了。 「這麼說,是真的定下鳳城沈家千金了?」 「是的。待二十五個月的孝期一過,立即迎娶過門。」溫潤的聲音,徐緩說道。 「孝期一過,沈家千金年紀也太大了。」不屑地輕哼。「無論怎麼看,這沈家都不是良配,我不明白你們同意與沈家聯姻的理由。沈家如今落敗得僅剩錢財這類並不稀罕物,堂堂周家,怎麼看得上?或者……你看重的是那傳聞中的『仕女典範』名聲?」最後一句問,夾帶著更濃重的嗤笑。 「這也頗為難得了。」溫潤的聲音不被他人不屑的語氣干擾,始終心平氣和。 「難得?這話虧你能說得出口。」 被嘲諷的人完全不在意對方字字句句裡夾帶的不滿,只是微笑,靜靜地沖泡著新進的春茶。一雙修長白皙到毫無瑕疵的手,極美,卻不女氣,像是由上好的和闐白玉雕就,每一個線條都巧奪天工,精緻到極處,連那被輕輕把持住的紫砂壺都被他襯得生動起來;沸騰到剛好的熱水冒出飄渺的白煙,在兩人之間繚繞,顯得那穿著簡單珍珠灰色常服的男子靈氣逼人,像謫仙也似。 兩人自小一同長大,卻總覺得此人教人難以捉摸透。不在於他特別深沉,不,他一點也不能說是深沉,事實上,這人,這個叫周樞是永昌公兼國丈的三子,幾乎可說是他所有接觸過的人裡,最為坦誠的人了。 他坦誠,但他仍然像個謎。 周樞,字寬敏,現年二十。因為近幾年四處遊學兼求醫,難免耽誤到婚期,雖是耽誤了,卻仍是京城貴婦圈裡熱門的佳婿人選,塚世極優,背景夠硬,雖不能襲爵,但定然有一世絕頂富貴可享。 當今皇后是他親大姊,後位坐得牢牢的,還育有三個嫡子,別說今上對周家恩寵有加,甚至可以說,下一任帝王,沒有意外的話,必是皇后所出的三子裡的其中一位。那麼,周家在朝廷上的風光,再延續個三十年也沒有問題。 這樣的一個男子,就算是皇家公主郡主都配得了,就算為了政治考量,周家不可能在這一代再有子女與皇室婚配,那麼,除皇室外,哪戶高門配不得?何至於屈就那二、三十年前就退出京城的沈家? 功高震主、權高遭忌之類的詞兒,未來雖然極有可能是周家得面對的大問題,但現在就考慮這個未免也太早了。所以男子怎麼猜,都想不透國丈公以及周樞兩人定這樁不怎樣的親事,是為了什麼。 至少,他——穆光熙,洪霄王朝的七皇子,對此是極為不滿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