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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樓雨晴    


  「知道。」嚴意同乖巧地點頭,目光飄向床榻上的父親。「……會沒事吧?」

  「當然。」他遲疑了下,將掌心壓上孩子頭頂,輕輕揉了幾下,不忘給予肯定。「你今天做得很好。」

  「是嗎?」沒想到會被誇讚,小小心靈有些受寵若驚。

  他順勢將孩子壓往心窩處,動作僵硬地拍撫了兩下。「睡吧。」

  他沒哄過孩子,不確定這樣的力道、這樣的姿勢正不正確,初始有些不自在,多試幾下後,也就順手了。

  看孩子在他懷中安心閉上眼,小臉逐漸萌生睡意,他拍撫的力道不自覺再放柔些許。

  原來,這就是當爹的感覺。

  這孩子樣貌生得極好,一年一年大,長得愈像他,他不懂,嚴君離若真恨到至今仍無法諒解他,看著這張與他肖似的面容,如何疼得下去?像這樣抱著孩子在懷中安睡時,腦子裡又想著什麼?他就不怕——再養出第二個沒心沒肺、恩將仇報的嚴知恩嗎?

  可他卻盡心盡力,將他的孩子教得極好,甚至從不諱言孩子的身世,就怕意同不認得爹……

  他必然是盤算過要將孩子送回到親生父親身邊的,否則不會教孩子一開口就喊爹,那他這些年勞心費神的教養,又是為何?

  「嚴君離,你究竟在想什麼?」為何說盡決絕之言,態度強硬地要與他斷情絕義,卻又還為他做這麼多?

  嚴君離不會不知道,他若有絲毫軟化之意,只消釋出一點點訊息,自己半夜也會飛奔而來,至今仍不敢妄動,只能時時望著觀竹院的方向,卻從不敢越雷池一步,就是因為嚴君離從來都沒有表現出一丁點想原諒他的意圖,他怎麼敢?!就怕再出差錯惹惱對方,這回真要避到他一輩子也見不著了……

  恍惚中醒來,有一瞬不知身在何處。

  搖曳燭火顯示,此刻是夜半時分。

  他撐起沉重的眼皮望去,朦朧光源下,桌前背向他的身影,熟悉卻又有些陌生,他一時沒能認出。

  那身影回過頭,對上他的目光,下意識地退了步,想避已來不及。

  那心虛不安的表情他倒是很熟悉——簡直就是太熟了。

  幾乎是有些無奈地,他歎出一口氣。「小恩,你又闖了什麼禍?」

  嚴知恩怔了下,第一時刻沒能回話。

  「自己坦白,我現在還沒精神罰你。」

  「……很多、很多。」嚴知恩低道。犯了那麼多錯誤,惹他如此傷心,哥還能原諒他嗎?

  嚴君離虛弱地又垂下眼瞼,撫著滾燙的額,一身的高熱,讓他連聲音也沙啞著,輕如游絲。「自個兒去抄書,該抄多少遍,摸著良心自己斟酌。」

  真是的,一刻沒盯著,就給他惹事,真教人放心不下啊!

  嚴知恩眸眶一熱,感覺彷彿又回到年少時期,那個倔傲脾氣的他、還有無奈卻又始終包容的兄長,無論他做了什麼,都會無條件原諒……

  「我抄、我去折桂院跪祠堂,你身子不適,別跟我動氣。」他連忙端來小泥爐裡溫著的湯藥,一匙匙餵著。

  這動作他做了太多回,極上手,連一滴湯藥也沒溢出。

  喂完藥,又擰了巾子覆上他額面,沁入肌膚的涼意稍稍解了鬱熱,他舒適地喟歎出聲,輕道:「別忙了,去睡吧,讓掬香進來伺候就好。」

  「再一會兒……」

  「你啊……」

  他哪會不曉得,嘴上說著再一會兒,每每都熬著看顧他到天亮,沒見他好轉,自己怎麼也不肯安心歇下。

  「別淨顧著我,書還是得讀,春秋三傳讀熟了沒?」

  春秋三傳,那是他十來歲時的事了。

  「都熟了,等你好了可以考我。」嚴知恩有些鼻酸地應聲,順著那人病得迷迷糊糊、錯置了時空的思緒走。

  「還有,讓讓青嵐,別以為我不曉得,你老是惹哭她,男孩子要大度些……還有、還有,爹那兒避著點,我……」

  「我都知道。哥,你安心養病,我會乖乖的,不惹事。」

  「就會說好聽話安慰我……」哪回真做到了?真要教他不操這個心,怕是一輩子都做不到。

  或許是病中弱了防線,許多放在心中、從不曾告訴過對方的話,就這麼吐露而出——

  「奶娘老是叫我別太寵你,說是會把個性養得無法無天。瞧瞧你娃兒時期多乖巧可人,貼心又懂事,也不知怎地,愈大愈彆扭,誰的話也不聽了,全是讓我給慣壞的。

  「但我想,我是明白的,在這裡,有誰是真心待你?奶娘盡心照顧,那是因為我的吩咐,除了我,沒有人會愛你,他們只會一次次提醒你,寄人籬下的悲哀,告訴你要記得我的恩澤、知恩圖報,你心裡並不好受。

  「可是小恩,我要告訴你,為你取這個名,不是提醒你要回報我什麼,只是單純希望你快樂,對我而言,唯有知恩知足,心靈才能有真正的寧靜與喜樂。瞧,最初的你只要一顆紅棗、一碗甜湯,就能笑得那麼嬌憨可愛,我只是希望你能記住這些美好的時刻,不願未來那些恩怨是非,把你今日最單純的赤子之心給扭曲,遺失了最初、最單純的喜樂。」

  「這些話……」嚴知恩喉間哽了哽。「你為什麼不早告訴我?」那他或許……便不會為了鬥氣,而犯下那些讓他無法原諒的過錯。

  「我以為……你是懂的。」嚴君離頓了頓,泛起一抹好溫柔的笑。「小恩,你是我心頭最柔軟、最美好的一部分,那是誰也抹不掉、剜不去的,當你覺得落寞的時候,就想想,他們都不在乎你,但我加倍給了你那麼多、那麼多,足不足夠?足不足以填你心底那塊黑洞、以及不被愛的憂傷?」

  所以,他才會總是無法對他生氣,把他給寵上天,不是因為愧疚、不是要代父贖罪,單單只因為,他是他心頭的一塊肉,誰也無法取代。

  淚水模糊了眼眶,嚴知恩傾下身,將臉埋進他胸壑,啞聲道:「夠了,很夠、很夠……」

  嚴君離撫了撫他的發,又續道:「還有爹,我知道他不是好人,但他是我的父親,就算負盡天下人,也沒負過我。每回,為了你與他對立、怒目相向,過後回想心裡總是難受,數夜難眠,倍覺愧對他。

  「很多事情在理智上,我知道他做錯了,也知他虧欠你,可是小恩,你能不能看在我的分上,莫與他計較?你們都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見你們互相傷害,我的心是兩面切割,苦不堪言,你知道嗎?」

  「對不起,是我不懂事……」要是能更早懂得,就不會讓他夾在父親與自己之間為難糾扯、不會任性而為,最終傷透他的心。

  嚴君離笑了笑。「我知道你是好孩子,不會真做出惡事,最多就背地裡小小整他幾回……」像是想到什麼,眼眉都笑彎了。「前幾日你是放了什麼在他的澡桶裡?」

  臭了爹三日夜,沒人敢靠近,他得知後,心情是五味雜陳,都不知如何反應才好。

  「逐臭丸,兼之藥引——本人的童子尿。」那可是他專程去街角回春堂向老大夫要來的,一旦沾上體膚,味道沒那麼容易去掉。

  代價是讓嚴君恩罰抄了五十回的論語述而篇,追加把那句「君子坦蕩蕩、小人長慼慼」複寫一百遍。

  嚴君離既好氣,又好笑,談了好一會兒話,有些倦了,體力不支地垂下眼瞼,感覺身畔有人偎靠而來,意識陷入黑暗前,還想著該催促對方快去歇息,小小年紀可別就熬壞了身子……

  真正有了清醒的意識,是在三日後。

  輕淺的對話聲傳入耳裡,由掛起的紗幔,隱約可見外室一大一小的身影。

  嚴意同每日都要來探上數回,問父親醒了沒,他也不厭其煩給予同樣的回應:「還沒!你做好自己的事,這裡我會顧好,不用你操心。」

  「我怕你顧不好——」

  「你就顧得好嗎?少找借口偷懶,文章默完沒?」要是嚴君離醒來,發現有人怠惰了課業,怪罪下來他可擔待不起。

  「默好了。我寫給爹看。」

  「嗯哼。」不置可否地看著小傢伙端來文房四寶,研了墨便埋頭默寫起文章來。

  靜觀了一會兒——

  「不對,這筆劃錯了。」他突然出聲,就著孩子的手,糾正過來。

  嚴君離抬起一掌,掩住雙目。

  也許是窗外燦燦烈陽,把他意識也照得昏亂了,他怎麼會看見嚴知恩出現在這裡,還那麼有耐性地督促孩子學業?他是那種除了他和自己,其餘任何人、任何事都不看在眼裡,也漠不關心的人啊!

  就是因為這樣,雖然想過要將意同送回他身邊,也一直遲遲下不定決心,怕他根本無心教養意同。

  嚴君離只當是自己病得糊塗了,這幾日腦子昏昏沉沉,做了許多凌亂而片段的混亂夢境,一下子看見童年時期的小知恩,乖巧又溫順,沒有如今這一身的刺、以及防備乖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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