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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頁     言妍    


  旭萱三姐弟也跟著泣不成聲,雖然醫生曾說要有心理準備,但一旦發生仍難以接受。過去幾天媽媽氣色精神變好,竟只是迴光返照,才失去爸爸,又沒了媽媽,他們已成孤兒了!

  「該要擦洗換衣服了,待會身體硬了不好穿。」看護阿姨說。

  「媽媽有沒有新衣服?」惜梅淚眼問。

  「有……這星期才做好一件,白蝶花的……」旭萱胃部突然痙攣,整個穿心痛。媽媽說過幾天再換,難道自己早有預感?

  醫療小組退出,女眷進入,交代好要克制哭聲,梳洗換衣動作輕輕來,別擾了尚有溫熱的亡者,但眼中淚水哪斷得了,只能一滴接著一滴擦呀……

  太平間的人來了,白布覆蓋亡者,三個孩子拉著擔架車一起相送。那是醫院最陰暗悲傷的一條路,充滿哭泣和淒涼,輪子在地上劃出嘎嘎聲,是生死之間最後的回音……

  「填好這些表格。」太平間管理員說;「你們有葬儀社的資料嗎?要不要我介紹一家?有二十四小時服務的喔!」

  「我們自己有,不過老闆剛回家,馬上又叫他來不好意思。」旭萱說。

  「他在我們家忙一天了,至少給他睡一覺,等天亮再叫他。」旭晶說。

  管理員一臉莫名其妙,這家人講話怪怪的,尤其面色一個比一個陰慘,有半夜撞到鬼的毛骨悚然感。

  簽完名,看上面媽媽死亡時間,凌晨十二點五十分,就在爸爸完成七七儀式後的一小時,不早也不晚,接得剛剛好,一點也不浪費時間。

  爸爸和媽媽就這樣前後走了嗎?在這寂寥空蕩的深夜,死亡之門前,旭萱忽然想起媽媽離去前猶惦念在心的那首「籐樹歌」——

  入山看見籐纏樹,

  出山看見樹纏籐,

  籐生樹死纏到死,

  樹生籐死死也纏。

  第九章

  父母相隔四十九日死亡,屬大喪,兒女們一身黑白粗衣,袖子上別兩朵白絨線花,因為陰氣太重,一年內不能隨意造訪人家。

  葬儀社老闆認為其中太多詭異不解處,連他也不安,認為屬大凶。所謂有一就有二,無三不成理,建議在敏貞棺木裡放一隻鵝陪葬以欺瞞死神雙眼,免得招出第三條人命。

  旭萱不信情深義重的爸媽會帶來任何凶煞,但家族內不少長輩年歲已大,不得不忌諱,而媽媽泉下一定不願他們殺生,最後改以惟妙惟肖的木鵝代替。

  從此,關於紹遠和敏貞一生的種種,慢慢在親朋好友中成奇談,比如敏貞之死就有三種說法。

  一,喉頭氣切處裝新管子,不太牢固而脫落,純是一場意外。

  二,敏貞自己拔掉維生管子,不願拖累兒女,願隨丈夫而去,是自絕。

  三,紹遠七七臨去之前,來醫院帶走愛妻,是生死與共,黃泉仍相伴。

  當哀傷慢慢平復,許多日子過去,馮家姐弟敢面對這段失去雙親的回憶時,連貫起前後發生的事,才漸悟出其中隱含的深意。

  敏貞纏綿病榻,多次生死交關,紹遠如何不捨不棄,大家都親眼看見的。

  但人總有鬥不過死神的一天,紹遠著慌了,他當然明白凡人終將一死,也不害怕死;只是敏貞一旦進入死境,因病體極虛又元神極弱,黃泉路上若無持助,恐立即墜入最苦萬劫而魂滅魄散,他即使隨後就到,太虛無限,也將芳蹤渺渺難再尋覓。

  於是,他選擇先走一步,以堅強靈志在彼端等待,為即將燈枯油盡的愛妻前行引路,他深情執著,她魂魄因之不滅,兩人在死後繼續相伴。

  紹遠控制了自己的生死嗎?沒有可說的答案……

  而敏貞在丈夫死後,表現也過於冷靜,沒有哭天喊地悲紹遠拋她而去,只是安靜等過每個七,等候時辰的到來,等候一個訊息,比如紹遠叫她吃麵了,彷彿只是夫妻倆的另一個約會,不過這次比較辛苦些,需跨過死亡邊境去赴約

  旭萱相信此一說法,也相信此念由來已久,自兩年前夏天設計基隆那場相親會開始,爸爸已決定,若媽媽真捱不住時,他也不願獨活,絕不捨她一人無依赴黃泉,所以特別希望辰陽當女婿,令馮家有依托,他們也去得較安心。

  甚至在他死的四天前,仍在積極拉攏她和辰陽……旭萱後來才知道,媽媽也如此遵從爸爸的遺願。

  然而,人心百樣,故事也有別種說法。有人認為紹遠和敏貞之死只是兩件單純的意外,死後萬事皆休,不必扯上生死相許共赴黃泉等話語,相隔四十九天只是巧合,一個沒有意義的數字。

  更有一派說,紹遠是操心勞累死的,敏貞個性烈,不肯放過他,唯有他先死了她才願意撒手,正是冤親債主。

  ☆ ☆ ☆ ☆ ☆ ☆ ☆ ☆ ☆ ☆ ☆ ☆ ☆ ☆

  在敏貞未死之前,紹遠六七忌日前後那段時間,曾避開人耳目,密召辰陽到醫院,說要單獨談談;辰陽驚訝且不解,但也不能不來。

  他雙腳踏入病房時,敏貞已穿戴整齊坐在床頭,一見他突然啞聲說;「不要動……可不可以在門口站一下?」

  他莫名其妙摸摸頭,在半明半暗的燈光下,進不得也退不得。

  「那身材、那輪廓,猛一看還真像紹遠,真像……」敏貞不禁流下淚來。

  「馮太太別哭呀,哭多了喉嚨又積痰,抽痰又要痛。」看護阿姨說。

  「我沒事……」敏貞說;「你可以到外面轉轉,一小時後再回來。」

  「你確定?」看護阿姨不放心。

  「嗯,有辰陽在就夠了,有事他會叫護士。」敏貞說。

  辰陽極不自在——他從未和敏貞單獨相處過,印象中這瘦到不堪風一吹的女子,極柔弱多病,講話慢又少,很受家人尊寵,儘管據說曾是有才華的設計師,但在他看來就是一般溫婉順從的舊式傳統女性,不太有個人意見,一切聽從丈夫的,就像他自己的母親,真不知能談什麼。

  「謝謝你願意前來。」敏貞一字一字慢慢說;「今天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愛我家旭萱嗎?」

  如此開門見山讓辰陽嚇一跳,遲疑幾秒後說;「呃,誠如伯母所知的,我和旭萱曾經交往過,也分手了。」

  「分手了還這麼照顧旭萱,從美國陪她回來,又幫忙喪禮的大小事,若不是還愛著旭萱,誰會那麼費心呢?」

  「這些都是為馮伯父做的,我一向敬重他,盡一份心力也是應該……」

  「辰陽,我是一個來日不多的人,沒時間也沒力氣和你繞圈子,我只要誠實的答案,你就不能滿足一個快死的人的心願嗎?」

  她說得有氣無力、輕若游絲,有時還不清楚到需要側耳聆聽,卻比任何命令都要咄咄逼人。辰陽如坐針氈,不由得回答;

  「這樣說吧,如果我娶了別人,旭萱在我心裡仍有特殊的位置。」

  「喔,那你為什麼不直接娶旭萱呢?」

  「我想娶她,也向她求過婚。」他繼續說;「但我現在才瞭解,旭萱並不適合顏家,她在顏家會有許多不快樂,像每日的金錢計較、長孫媳的壓力、妯娌之間的相互比較等等,對善良敏感的她都是折傷,我不忍心把她放在這樣的環境裡,不如讓她在婚姻之外,我會永遠關心照顧她。」

  「然後看著她嫁給別人嗎?」敏貞問。

  辰陽愣住,臉上有一種茫然,很明顯沒想過這個問題。

  「你不娶她,她當然會嫁給別人。」她又說;「你不愛她,就不介意……你愛她,就不能忍受。」

  辰陽立刻知道,他不能忍受,他會把她身邊所有男人都趕走,就像對付簡宗霖一樣,然後他們一生將成為一筆扯纏不清的大爛賬,婚姻之內行不通,婚姻之外也行不通——他一張年輕俊臉垮了下來。

  「所以,你是愛旭萱的,也才會用心為她設想。」敏貞明白了。

  「愛也沒有用,我們依然不適合,幾乎無路可走了!」他沮喪說。

  「你別太小看旭萱……她是在重重憂念下長大的孩子,心中常常會有許多疑慮……但也像她爸爸一樣聰明圓融,不輕易折傷,所以我們叫她小太陽……一旦嫁入你顏家,她會解決所有問題,做你最稱職的妻子。」

  「是嗎?可是,我現在甚至連讓旭萱嫁給我都沒辦法,她對生意人有成見,總有理由拒絕我。」辰陽發自肺腑問;「到底要怎麼做,她才會心甘情願做我的妻子呢?」

  「旭萱是個心軟的孩子,對她威脅利誘強硬來都沒用……唯有感情才能打動她,她最見不得所愛的人受苦……」

  「伯母的意思是,要我示弱擺低用苦肉計?」

  「不要以誇示財富、才幹或成功來吸引旭萱,這些對她都無效……要讓她知道你內心的痛苦挫敗,為她的煩惱憂慮,那個真實脆弱的你……」

  真實、脆弱、痛苦、挫敗?這全犯了商場大忌,等於讓敵人捉住致命七寸;再說,他從小在男性陽剛鐵律下長大,絕不能顯示任何軟弱情緒,否則就是受眾人譏笑的娘娘腔,對外表現必須是永遠的強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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