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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頁     言妍    


  旭萱幫媽媽抽痰、換尿袋,再喂睡前藥,為一夜好眠做準備;她自己則睡在旁邊的長折疊椅,以前爸爸用的,毛毯中彷彿還留著他的味道,常常半夜聞到,哭醒過來。

  醫院的夜透著奇異的靜,病房內只亮一盞小燈,有種青森詭幻的光影,人的氣息退得很遠,模糊似遠方的海潮聲。她忙了一天很累,但腦子都是關於辰陽的事,媽媽要她多想想爸爸的話,更令她輾轉無法入眠。

  「萱萱——」敏貞突然叫起來。「你爸爸站在門口,為什麼不進來呢?」

  旭萱驚起,揉揉眼睛,門口什麼都沒有。「媽,你做夢了。」

  「不是夢,他明明站在那裡,你怎麼沒看到?」敏貞坐起來,手伸長著指證歷歷說;「啊!他走到廁所去了,你去叫他出來,快點呀!」

  這單人病房附個小浴室,此刻門虛掩著,在半夜三更時刻說有亡魂來,語氣如此認真,令人背脊發涼。

  迅速開燈推門,浴室內空空的,旭萱屏住氣息說;「裡面沒有人。」

  「他到走廊去了,你去叫他回來!」敏貞很堅持。

  聽媽媽的話走出病房,頓時一陣陰風吹來,旭萱發現平時通亮的走廊,燈壞了幾盞,整個昏暗一半,左右皆無人跡,彷彿掉進一個異世界。

  忽然,由黑暗的那一端傳來腳步聲,很慢很慢地一聲拖沓一聲,不似正常人該有的方式,她心臟噗噗跳到胸口,全身神經嘎嘎緊繃。

  是爸爸嗎?她相信爸爸絕對有能力越過陰陽之界到醫院來……那影子愈夾愈靠近,浮白的、飄移的……然後愈來愈清楚,一個人,一個活的人,額頭和腳上纏著白紗布的病患,手上拿保溫瓶問;

  「哪裡有熱水?」

  顫抖地指出護士站的方向。那人走遠之後,旭萱整個癱軟下來,背部靠向牆壁又滑落地面,壓抑的情緒終按捺不住,嗚嗚地哭出來。

  人人都說她堅強懂事,是不出差錯的乖女兒,指望她能撐起一切;但就如爸爸說的,她其實又怕又累!那怕和累是長期累積的,多年閃躲競奔,他們終於被死神追上,爸爸是第一個被攫獲的——或者說,爸爸以己身為他們擋死神,若她盡全力仍無法護住媽媽和馮家,又該怎麼辦?

  她好想爸爸呀,情願用自己的命,換回他的命,只要他活著……

  ☆ ☆ ☆ ☆ ☆ ☆ ☆ ☆ ☆ ☆ ☆ ☆ ☆ ☆

  六七——

  「馮小姐,以後我能不能不要接晚班,快被你媽媽嚇壞了!」

  看護阿姨抱怨說,天色一黑人少時,媽媽常突然說爸爸站在病房門口,還不停對著門口微笑,活靈活現的樣子,連來打針的護士都害怕。

  「她太想念我爸爸,所以有幻覺,就拜託阿姨體諒一下。」旭萱安撫說;「等下星期忙完七七,我就可以顧晚上,這幾天還是多麻煩阿姨了。」

  「好啦,我就再忍幾天,馮先生生前也實在對我很好,只是……」看護阿姨吞吞吐吐說;「你媽媽這樣,不是好兆頭……」

  「不會呀,媽媽氣色愈來愈好,不是嗎?」

  的確,媽媽這星期特別神清氣爽,和他們姐弟話也多起來,不時講著小時候的好玩事,前兩天還要求看布料做新睡衣,旭萱請人趕製,今天提個大袋子來。

  「萱萱,你爸爸請我吃麵了!」敏貞見了她就說。

  「在那個地方嗎?」旭萱直覺問。

  「當然是同樣的地方,他吃麵吃到一半,忽然對我說一起吃吧,我好高興,他終於看見我了!」

  「然後呢?」

  「我歡歡喜喜坐在他身邊,吃第一口,就醒來了。」敏貞仍在回憶那滋味。

  眼前的媽媽,雙眸火晶明亮,兩頰泛桃花紅,像極少女時代美麗的照片,是身體好轉的跡象吧?爸爸在天之靈一定會庇佑媽媽早日康復的。

  由袋子取出新裁的衣裳,寬鬆的睡衣形式,方便身上管線纏繞,重要的是布料,淡紫的底,上面交疊小小的白蝶花,是敏貞設計銷售很好的一款花色。

  「要不要現在換上?」旭萱問。

  「我明天要重新插管,過幾天再換吧!」敏貞摩挲衣裳,輕輕緩緩說;「真希望你們能看到這白蝶花,在外公家的後山上,大樹爬滿了細籐,就開出這蝴蝶似的小白花,很淒楚纏綿……可惜二十幾年前被一場大水沖走了,本以為會在哪兒看它們又落地生根……但沒有,彷彿由這世界消失,只留在我的畫筆下……若不是你爸爸也親眼見過,我會以為是少女時的幻想,如今你爸爸走了,就再也沒有人了……」

  「媽,這屬於你和爸爸獨有的記憶,我們也會永遠珍藏在心底。」

  「是呀,能這樣去愛和被愛,是好幸福的事……可惜一切都要走的,包括大樹、白蝶花、你爸爸,還有我……都不會再有了……」

  「媽——」旭萱眉微蹙。

  「我是開心的呀,你們好能幹,把爸爸葬禮辦得風光周到,旭晶和旭東也都懂事很多,我想爸爸是安心了。」敏貞嘴裡又兀自念著說;「唉,現在頭腦變很差,有一首『籐樹歌』,想了一天都想不全。」

  「什麼『籐樹歌』?」

  「你們年輕人沒聽過,是古老的山歌……你爸爸第一次念給我聽時,已在表達愛意,我卻認為他壞心腸……有沒有紙筆,幫我記一記,或者能想完整。」

  「媽會不會太累了?」

  「不會,今天精神特別好,不想出來睡不著。」

  母女兩個忙著,一字一句拼湊填寫,彷彿又回到多年前的台南小鎮,敏貞教五歲的旭萱讀書寫字,只不過現在顛倒過來,是女兒幫媽媽拿筆寫字,直到敏貞精神不濟,閉眼睡去。

  就著燈光,旭萱再把紙上的字細細看過,想像著年輕英俊的爸爸念這首山歌時的神情和心情,如今歌在人已亡,不禁又淚流滿面。

  ☆ ☆ ☆ ☆ ☆ ☆ ☆ ☆ ☆ ☆ ☆ ☆ ☆ ☆

  七七——

  子夜十二點以前要結束一切,亡者不可再留戀,需趕路到另一個世界。

  親友們都已散去,只留下葬儀社老闆和旭萱三姐弟,在深如一口井的黑夜,生靈走避恍如鬼域的巷道,生起一大桶火,燒朵朵紙蓮花、紙元寶,盼爸爸一路好走,好過關。

  金色火舌舞蹈般一下盤旋一下竄飛,照著旭萱和弟妹悲傷哭腫的臉龐。

  時辰將至,葬儀社老闆搬出祭桌、白幡、白巾、白燭……大小祭祀用品,全匡啷啷往火裡丟,火焰猛地拔高,火星劈哩啪啦四散進濺,大家往後跳開。

  「這些全要燒掉?」旭萱問。

  「是的,往生者,已沒有回頭路。」葬儀社老闆說。

  就這樣,七七四十九天一步一步難以割捨的儀式,也終將散去,只剩亡者的遺照和牌位。回到不再有靈堂的家裡,有種陌生空蕩的感覺。

  大鐘叮噹一響,十二點整,外面有夜狗淒淒低吠,旭萱吩咐弟妹說;

  「我去醫院照顧媽媽,阿好姨不在,你們怕的話,可以到隔壁姨婆家睡。」

  「我不怕,我睡家裡就好。」旭晶說。

  「我也是。」旭東說。

  唉,亡者已遠,生者仍要走下去,看著未成年的弟妹,超乎年齡的堅強,從不訴苦,只努力恢復正常的生活,又不覺心酸。旭萱已向學校辦理休學,打算以醫院為家,專心照顧媽媽,把自己的人生放一邊。

  正要出門時,電話鈴響起。

  「馮小姐,快點來,你媽媽快不行了!」看護阿姨在那頭說。

  怎麼會?竟在這時候……旭萱渾身發冷,弟妹眼中也充滿驚悸,撥了電話到隔壁,弘睿舅舅立刻開車過來,載他們姐弟三人一路飛奔到醫院,紀仁姨公、惜梅姨婆搭計程車緊隨在後。

  大家腦中不斷想,敏貞能像以往一樣,和病魔死神奮戰,再度熬過來嗎?

  趕到醫院時,敏貞的病床已被屏簾整個封圍住,醫療小組正在急救中,很清楚聽到各種儀器嗶剝響,然後是電擊心臟的聲音,一次又一次……

  「我睡到半夜突然驚醒,看見馮太太喉嚨的管子掉下來,臉都變黑了!」看護阿姨急哭說;「以前也發生過好幾次,馮太太很機警,會自己或叫人接回去,但這次沒叫我,都沒叫我……」

  惜梅把旭萱姐弟緊緊攬在懷裡,心揪結成一團,每一分秒都如度年。紀仁套上隔離衣進入病房,沒多久又隨江醫師出來。

  「對不起,我們已經盡力了。」江醫師難過地宣告敏貞的死訊。

  「再急救下去,敏貞的胸骨都要碎了,就讓她好好去吧!」紀仁紅著眼說。

  惜梅一聽再撐不住,進出錐心大慟的哭聲。「天呀,這是什麼命呀,四十年前我看著寬慧姐斷氣,現在又看她女兒離世,母女倆都這樣無福短命,是我失責沒照顧好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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