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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佚名    


  第1章(1)

  一雙美眸,帶著迷濛,冉冉地從黑霧之中撐開了一絲隙縫。

  那一隙之間,將醒未醒,一切所見,都是朦朧淡薄的。

  淡淡迤進窗內的口光,紗簾之外,走動的人影,細微的衣料窸窣聲,除此之外,四周靜寂,彷彿一池已經許久沒流動過的死水。

  但,在夢之中,一直盤踞胸口的痛楚,卻是淡了。

  只是,仍舊悶悶的,不舒坦。

  或許是因為空氣之中,瀰漫著一股沉暖的香,不絕地裊繞在鼻息之間,這氣味似曾相識,但說不上究竟是在哪裡聞過,想來不是太好的記憶,讓人想快些忘了,好遠遠地拋在腦後。

  「醒了,娘娘醒了!太醫,快讓太醫進來!」

  小滿興奮的嗓音帶著尖銳的高亢,一下子就將「芳菲殿」這一池多日來靜滯凝凍般的死水,激起了陣陣漣漪。

  這丫頭!幾次耳提面命,都已經是這宮裡的領事女官了,竟然還如此沉不住氣,明明在生死之間掙扎的人還躺在床榻上,她那丫頭倒還比較像是從地府裡繞了一圈回來,慶幸自己一條小命得以保全。

  「娘娘,娘娘……?!」

  一對沉重的眼皮子再沒力氣撐住,瞬了一瞬又要閉起,再合上眼眸的最後一剎那,眼角餘光瞥到了紗簾被人飛似地掀起,一尊高大的身影箭步而入。

  「瓏兒!」

  是那個人。

  想也不必想,就能知道此刻小心翼翼將自己抱起的一雙臂彎,屬於他。

  就算不願,還是被迫偎靠進了他溫暖的懷抱裡,再度墮回黑暗之前的那瞬間,冷笑之外,只想自問,怎麼可能……會忘了呢?

  曾經,還以為在雪白的招魂之幡漫天飄揚,舉宮上下為皇后之薨哭喪的那一天,自己就已經將對這人的憎惡,深深的,刻進骨子裡去了。

  大風呼嘯而過,如哭號,讓這個干冷無比的冬日,多添了幾分蒼涼。

  入冬至今,未曾不過半場雪,但日子卻總是在陰霾裡渡過,宮裡的人都說,從華皇后撒手人裹的那一日起,京城沒再見過天晴。

  停放皇后靈櫬的倚廬,一色的素白,隨風迎揚的招魂幡,雪白的顏色,似極漫天飄揚的風雪,彷彿這冬日裡最寒冷的冰霜,都降在此地了。

  「你這般不吃不喝的,真想死嗎?!」

  忽如其來的男人大掌揪住容若衰衣的襟領,將他從母后的靈櫬旁一把拉起,他恍惚地抬起眼,看見了律韜擎眉斂怒的臉龐。

  沒想到是律韜,容若好半晌的怔忡,然後是淡淡的一笑,掙開他的掌握,幾日沒吃喝的虛弱身子跌回團墊上,一個收勢不住,背部撞上靈柩堅硬的側面,砰然一聲悶響,一聽就知道撞到了脊骨。

  疼。

  真疼。

  容若頭抵著棺柩,閉上眼眸,沒瞧見一瞬間在律韜黑眸裡泛過的疼,他當然也不會料想得到這人對他會有憐惜的心出心,他不作聲,只是靜靜地忍住了背部傳來的生疼,就如同這幾天他強忍住的喪母哀痛。

  「心裡覺得難受就哭出來,別忍著。」律韜蹲到他的面前,大掌抬在半空中,想摸他明顯消瘦的俊顏,但最終還是收回忍住了。

  從那一天起,當這宮裡每個人都在哭啼時,唯有這人,一滴淚也沒有。

  他只是不吃不喝,靜靜地守在靈櫬旁,看著與自己肖似的母后遺容,一句話也不說,偶爾會有一抹失神的笑,教人見了心酸。

  「不關你的事。」容若的嗓音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不若不時帶著好聽的磁性空靈,彷彿涸了水的一口井,有的只是死寂。

  容若在一片黑暗之中,依舊能感覺到律韜盯住他的銳利目光,但他不願意睜開眼睛去看那張臉,卻忍不住想到了母后在臨終之前,還是在替這個曾經撫養過七年的兒子說話。

  「容哥兒,不怪韜兒,在決定要服藥養血的那一天起,母后就知道自己會有這一天,他讓不讓人揭穿皇上的湯藥裡有人血這件事,結果都不會不同……或許有些不同,本以為能救得了那人的命,但我走了,他怕也是命不久矣,容哥兒,母后再問你一次,你願意……離開京城嗎?」

  離開京城……這已經不是母后第一次對他提及了。

  就算有著幾日不思飲食的消瘦與憔悴,律韜仍舊覺得眼前這人的容顏好看得教他一再心動,當然,他很清楚真正吸引自己的,並非是這張皮相,而是這人足以與他匹敵的才幹。

  律韜知道這人不願睜眼看自己,但這樣也好,唯有這雙眼睛閉著的時候,自己才能夠肆無忌憚地看著,深沉的目光從他角度微勾卻柔順伏貼的眉毛,到根根長翹的眼睫,修挺的鼻樑,甚至於是帶著乾涸脫皮的唇  -  辦,都逐一掃過,無論哪個地方,都讓他的心騰起了渴望。

  在他的胸口,想要將這人占為已有的心,彷彿是一隻被拴著鐵桿上的野馬,就算是牢牢的被拴住了,那想要掙脫開來的瘋狂的嘶鳴,以及奮起的躁動,從無一刻停歇。

  「我與你之間的爭奪……」容若輕啟乾澀的唇,平靜地說著,「無論誰是最後的贏家,都不該將母后牽扯進來,你讓母后背上了以蠱術謀害帝王的醜名,母后說她不在乎,但我不能接受,她從無害父皇之心,從來沒有。」

  「那件事……」是太過了。律韜沒說出最後幾個字,也不以為向這人辯解這一切非他所願,能夠被相信接受。

  雖然,在蠱術事件之後,皇帝頒旨讓人澄清此事,說他與華皇后伉儷情深,若再有人造謠生事,他定不寬貸,但這項澄清的動作,終究不敵世人眾說紛雲,謠言淡了,卻自此在稗官野史上,留不了極其不堪的一筆。

  「這世上,沒有後悔藥。」律韜渾厚的嗓音極其淡然。

  話落,他抬起沉黝的黑眸,看著在容若身後靜靜躺著的皇后靈櫬,想到了躺在這棺槨裡的女子做了他七年的母后。

  雖然,後來他還是稱她為母后,但終究不再像他七歲之前那般親近,會摸他的頭,對他笑,在他下學回宮時,為他備甜糊和棗糕當點心。

  在很多年以後,他只記得,在他五歲時,容若剛出生,華母后的全副心神都在親生兒子身上,曾有一度,他努力學著疼愛這個漂亮的四弟,決定無論以後這個弟弟想要任何東西,他都會幫著討來讓弟弟開心。

  就算那東西是他的寶貝,他也都能讓、能給,因為他發現唯有小容若笑了,他的母后才會真正開心起來。

  生為帝王之子的早慧,讓他看出來,在那之前,她對他展露的笑容,雖然不是虛假,但卻有著力不從心的不願與無奈。

  他知道,自己是父皇硬塞給她扶養的皇子,當作母子七年的朝夕相處,他雖想不明白,但是卻能夠看出來母后並不願意生養父皇的子嗣,而這一點,她也從不瞞父皇知道。

  世人眼裡的帝后情深……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都是虛假。

  還記得他七歲生辰的晚上,母后為他備了一桌子飯菜,樣樣道道都是他喜愛的,與小容若母子三人過了一個極歡樂的夜晚,兩歲的小容若話說得還不流利,祝他「粘粘有金泥,水水有金棗」,他知道這個小四弟說的是「年年有今日,歲歲有今朝」。

  他笑樂了,但只樂了一個晚上。

  隔日午後,他父皇擺駕「坤寧宮」,逗著小容若玩時,華母后淡然地開口,說要將他送回生母宮裡,不想再撫養他。

  當時,他在殿門外聽著,心下沒有感覺,只是見著一片澄亮亮的藍天,看在眼裡,竟是黯淡得沒有一點光亮。

  這人生沒有「後悔藥」,既然不可能從頭再來,所以律韜從不讓自己往回看,但是,有時候在與容若相惑相殺,只為分出一個勝負時,他會忍不住心想,如果,華母后當初不執意將他送出「坤寧宮」,他們兄弟不曾有過疏遠與分離,彼此之間是否能……親暱些?!

  這時,容若緩慢地睜開眼眸,看見律韜緩慢地從棺槨收回目光,兩人的視線相對,誰也看不透對方眸裡如潭般,深不見底的幽靜。

  「我讓人端了粳米粥和小菜過來,粥用暖盅盛著,你吃些……父皇擔心你,要你必定吃進,否則就是抗旨,你是聰明人,該知道利害才對。」

  說完,律韜別開臉,起身召了隨侍過來,伺候四殿下進粥,這粥和小菜自然是他讓人備下的,他知道冒用帝王旨意,定欺君之罪,但是,如今要這人乖乖把粥吃進去,也只能用這下下之策。

  只是這欺君的後果……他在乎嗎?

  律韜冷笑了聲,知道自己為了這人,就算毀滅天地,遭天打雷劈都不在乎了,又怎會在乎起小小的欺君之罪?

  他背過身不再看容若,挺直背脊,讓傲岸的身軀更顯高大,絲毫不讓自己顯出半點軟弱與優柔,抬起腳步,頭也不回地走出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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