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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瑪德琳    


  她緊閉的雙眸如切換頻道般,播放著紀錄片式的模糊景象。

  蒼白如雪的少年、輪椅轉動的摩擦聲、鐵刀林的氣味、翩翩飛舞的黃蝶、早熟老成的語調、渴求的眼神、藏有文字密碼的古怪理論……

  那年春假過後,伊末爾離開台灣,飛往遙遠的國度進行腿部復健,留下一則美麗透明的傳說在度年如一日的平凡小鎮,余留繁華過後的悵然。

  她和陸其剛熬過了大考,肆意揮霍青春的燦爛甜美,每日如新,用不同的鮮艷色彩填滿一頁頁生命的篇章,幾乎忘了這號人物──

  幾乎。

  「他今天要回來。」裸著上身的精壯體魄僅套著牛仔褲,陸其剛蹲在池畔解決煙癮。

  「誰?」陶水沁靠岸,濕發覆額,滿臉晶瑩的水珠,烈陽曬後的蜜桃色肌膚甜美多汁,突破了尷尬青春期卡在女孩與女人之間的銜接期,清新如春雨。

  「讓你裝傻的傢伙,伊末爾。」

  「他怎麼會……我沒裝傻好不好,我跟他半句話都沒有搭過,哪來見不得人的事。他不是住在瑞士?他的腿真的復元了?」

  「既然你這麼關心他,何不乾脆轉過頭自己問?」陸其剛的眼神落在前庭的巴洛克式拱門下,一道杳然無聲的陰森暗影抑鬱而蒼白。

  陶水沁順著水中的浮力轉身,看見陸爸推動輪椅上的少年逐步靠近,彷彿踱過時光隧道回到去年……

  她恍惚的飄浮著,踩不到游泳池底下藍白交鋪的馬賽克磚,由心而發,不斷湧上一股下墜跌落的錯覺。

  輪椅上的不是藝術品,不是天使,而是一名陰沉且心事重重的臞瘦少年。

  伊末爾?他真的是伊末爾?那個漂亮得不像話的伊末爾?

  「陸爸。」陶水沁朝這段日子當起空中飛人,身兼總管、嚴父兩職的冷面悍將揮手,按捺不住心中浪濤似的悸動,偷偷凝視始終垂睫的伊末爾。

  不過一年餘,他變了很多,像是換了另一個人坐在輪椅上,容貌漂亮如昔,甚至更顯俊美,但氣質截然不同……

  「末爾需要休息,你們別在這裡吵鬧。」陸爸吆喝著兩人,驅趕意味濃厚。

  「不,沒關係,讓他們繼續。」伊末爾偏眸,焦距落在乾淨的池水中。「不要因為我有任何改變。」

  不知怎地,他這一橫眸,泡在池水中的陶水沁渾身泛冷,彷彿一瞬間置身在阿拉斯加的冰湖,手腳僵凍。

  好冷淡的眼神……彷彿凝結著北國白雪,將人鎖進一座冰窖。

  陸爸熟稔地推著伊末爾進屋。

  無障礙空間的設置顯得空蕩蕩,特別加寬的斜坡旋繞直上,熟悉的一景一物重現眼前,伊末爾平靜得像個臨時的過客。

  來到臥房,按慣例陸爸只送至門口便退下,伊末爾自行推著輪椅,來到菱格翦窗旁,俯視窗子下方的游泳池以及某道迷人的娉婷身影。

  好美。

  伊末爾近乎癡迷地追逐池中的美人魚,偏執的心緒卻在觸及陸其剛躍進水中與美人魚競賽之後全盤糾結。

  記憶裡總是兩小無猜的他們,似乎形影不離,在伊家,甚至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學校、商店、補習班、遊戲場、觀光景點,肯定都有過兩人同行的身影。

  蒼白的臉色倏然轉變為陰霾的灰色調,伊末爾瞇細雙眼,胸口劇烈起伏,尤其是左胸膛,像逐漸失控的節拍器,迅速擺動著。

  憤怒灼燒撒了希望灰燼的傷口。

  「陸其剛,你很遜耶,虧你還是游泳校隊的,我隨便游都贏過你。」底下的喧鬧聲不時傳入二樓的窗口。

  「別太囂張,那是我沒心要比,不然依你那種程度的泳技,連一百公尺都贏不了我。」

  「哈哈……」水中優遊的人兒笑不可抑,積極展現不服輸的運動家精神。「你這種三腳貓泳技也能考過體能測驗?警察大學的人才都死光了吧。」

  「我才想問警察大學的人是不是眼睛瞎了,居然會錄取你這個遜咖。」

  池畔無憂無慮的嬉戲笑語鑽進了窺視者的耳中。

  相互瞭解的成長過程,相同的求學背景,踩著同樣的步伐前進,可以預料在未來的某一天,某一時刻,兩人或許將在旁人的推波助瀾下,恍然頓悟所謂的友情早已變質為愛情……

  不,絕不容許!

  瞇得只剩下一條縫的俊眸散發出不符年紀的狠戾,平放腿上的指尖深深掐入肉裡,黑色軟呢褲下的肌膚浮現淡淡的紫色淤痕,自虐的洩憤、陰鬱的暗咒、猙獰的憤怒,伊末爾將自己囚禁在黑暗深淵中。

  垂睇曲膝端坐的雙腿,他無可遏止地冷笑著。他渴望衝破藩籬,可是這雙腿不允許;渴望接觸、進入她的世界,可是……

  他的世界不允許。

  青澀的愛戀,如貪婪的毒蛇盤繞在心頭,看似冬眠著,實則養精續銳準備張開獠牙,一口咬下甜美的禁果。

  假使,蝴蝶拍翅能夠影響數千公里之外的氣旋,那麼,他若是舉腿行走,能夠影響的絕對不僅僅是一道旋風如此簡單;他要的,是更狂烈、更猝不及防的風暴。

  他要的,是毫無後顧之憂能守住的渴望。

  一如往常,留在伊家打雜兼度假的陶水沁窩在焚化爐前燒著一整箱的書信,閒來無事欣賞別人嘔心瀝血的創世巨作,偶爾很機車的幫忙批改錯字,咯咯嬌笑。

  「宛若天使般耀眼燦爛的你啊,如一朵玫瑰般教人捨不得攀折……哇哈哈哈,從《莎士比亞全集》抄來的吧,這麼八股也寫得出來,佩服、佩服。」

  無趣透頂的夏日靜夜,陸其剛撇下她和校花約會去了,陸爸在倉庫修理故障的黑膠唱片機,她這個賴在伊家的小米蟲,便搬出白天陸其剛沒幹完的活繼續干。

  塞爆伊家信箱的情書不曾間斷,提醒著她這裡是伊家,不是陸家。

  從沒經過主人雙眼的私密書信讓她當一篇篇搞笑大全閱讀,有時候,她覺得她跟陸其剛真不是普通的惡劣。

  嗯哼,又一封八股情書。陶水沁訕笑著輕聲朗誦道:「喔,夏日怎能與你相比擬?你比夏天更可愛,更溫婉……」

  「一切美的事物總不免凋敗,被機緣或自然的代謝摧殘……莎士比亞十四行詩。」略啞的陰鬱嗓音突兀地接口,迥異於她戲謔而誇張的念法,顯得優雅而詩意盎然。

  陶水沁愕然的循聲張望,由於轉頭的角度過大,馬尾不慎擦過眼尾,刺癢得讓她忍不住猛揉眼睛,朦朧的視線霍然被熟悉卻又陌生的身影佔據。

  「你……還沒睡?」首音拖得老長,末了猝然改口,面對久未相見的伊末爾,她不知該用何種口吻與他交談,真傷腦筋。

  更傷腦筋的是,她感覺得到一直以來有股藏在心底的幽微悸動,以及模糊的青澀曖昧流動在彼此之間,卻是層層壓抑在朦朧的隔閡中,誰也不敢戳破。

  第2章(2)

  「好久不見。」

  「好、好久不見。」她頓首,拆信的動作顯得有些慌亂。「這麼晚了,你還不困啊?要找陸爸?他在倉庫修理……」

  「唱片機。我知道,是我讓他修的,那台黑膠唱片機是我的。」

  「喔,我還以為是陸爸的。」她扔了幾封信進爐裡,沒注意到逐漸接近的輪椅。「那種老古董怎麼看都應該是陸爸那個年紀的人在玩的,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

  「是喔……啊?!」先是大而化之的含糊漫應一聲,呆了三秒後,陶水沁甩頭,傻眼,捏緊了手中的信箋。「你說什麼?我沒聽清楚,你也喜歡復古風?」

  「我喜歡你。」伊末爾陰沉的告白,不含初嘗甜蜜的青澀,不帶炫目的優美,比較像是暗黑毀滅者下達格殺令。

  「喜歡誰?我?!」被格殺者……不,是被告白者錯愕再錯愕,差點把自己隨同一箱陳腔濫調的求愛宣言拋進爐裡燒個粉碎。

  「你喜歡陸其剛?」

  「我喜歡……等等,你話題會不會跳得太快了?通常告白完的下一句應該是『你喜歡我嗎』才對吧,你怎麼……」

  「我不在乎。」

  「啊?」陶水沁忽然有種跳入一本意識流小說的錯覺,對話、場景眨眼便換,除了對話的人物未變。

  伊末爾勾起嘴角,「我知道你喜歡的人是陸其剛,可是我不在乎,一點也不在乎,甚至連你是否喜歡我,也不在乎。」

  陶水沁一頭霧水,「既然不在乎,你說這些話有什麼意義?為什麼要突然向我說一堆我聽不懂的話?你是不是病了?」

  「我已經病很久了。」他自我解嘲的淡笑,超齡的孤獨烙痕映沉了漂亮的五官。

  不過一年多,是什麼原因將他改變成現在這模樣?

  「你……還好吧?」她俯下身,探探他的額溫。這是陸爸平日的例行公事,她在一旁看慣了,不自覺便跟著做。

  伊末爾突地撇開臉,徒留那只白嫩的手掌尷尬的懸在半空中。他順勢掩去欲言又止的晦澀眸光,置於兩輪上的雙手悄然握緊,像是抗拒吉普賽美女靠近的鐘樓怪人,亟欲藏匿起自己醜陋可憎的臉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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