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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單飛雪    


  當然,世故的龐震宇,也看出她的答案了。

  他明明頭痛欲裂呢,可心裡卻在笑啊。真矛盾,害人家哭得這麼厲害,他卻非常愉悅。

  他想,噢,她並沒有像她部落寫著的那麼討厭他嘛,這傢伙,明明很重視他。

  噢,我並不討厭他的。巫瑪亞心滿意足地賴在他懷裡,盡情嗅著屬於他的氣味。同時驚訝著,眼眶的濕潤,臉的熱度,腦袋昏燒的滋味,還有,這樣留下來照顧他,這種種帶來的甜蜜感,從內在滲出來,從頭到腳暖呼呼洋溢,像被糖粉包裹的滋味……加起來成為長久以來對她而言很抽像的雨個字——「幸福」。

  是啊,她頭一次體會到,什麼叫幸福。這就是幸福,窩在一個心愛的男人懷裡,就這刻,叫幸福。她閉上眼,緩緩淌下了兩行淚。終於哪兒也不想去了,終極就在這裡可以嗎?

  龐震宇輕輕擁抱著巫瑪亞,守護在懷抱裡。

  在這寂寞的除夕夜,他想,這是他最棒的新年禮物了。在他三十八歲這一年,如果還有第三十九年,他但願,還可以跟這個女人守歲……

  他將她攬到床上來,右手環著她的肩膀,兩人並肩坐著,裹同一條羊毛毯,靠著床頭,聊一聊。她說,要陪他一會兒,等他好些再走。於是他們狀甚親密地窩在一起,難得拋卻上司與下屬的身份,像個老友說說貼心話。

  「哪有人頭痛可以痛到倒在地上的,你應該要徹底的去檢查一下。」她擔心他的頭痛,他卻跟她開玩笑——

  「看了那麼精彩的部落文章,還有養眼的照片,我情緒太激動,就頭痛了。」

  她彆扭了。「喂,那純粹寫著發洩的,你自己愛看到頭痛的,怪誰?我才倒楣,唯一可以發洩的管道沒了,悶啊。」

  「哦?你可以再申請一個新的部落繼續罵老闆。」

  「說得好像在你手下工作很閒似的,別搞了,玩一次就夠了,唉。」太刺激了,受不了。

  「既然看了你那麼多篇對我不爽的文章,我可以給你一點建議嗎?」

  「請。」

  「寫部落格多累,還要PO上網,以後對我不爽,可以直接講。」

  「你是老闆,我能講什麼,我在你底下工作欸。」

  「你現在就可以講,我對你那麼不好嗎?」

  聊這個亂尷尬的喔,她支支吾吾:「好啦,我跟你道歉。我是常對你不爽,因為你有時態度很惡劣,做事太自我,老要別人配合你,一意孤行,從不商量。每次敲定的事,一下子又推翻了,叫人常無所適從……當然,我也很感謝你當初借我錢,還有這些年穩定的薪資跟紅利,讓我過著不錯的生活。但是做人,都希望被尊重的,你有時那個態度,很沒禮貌,讓人很不敢領教。」

  「我以為你這些年,早就被磨得沒脾氣了,怎麼還在意這種小細節?」

  「因為……」巫瑪亞忽然頓住話。

  「因為?」龐震宇等著聽。

  「因為……」我太在乎你了。她的心跳變得好沉重,呼吸混亂,胸腔像呼吸不到空氣,劇烈起伏。盯著他,感覺自己變得好赤裸,臉發燙。因為啊……因為一種她以為自己不需要,也沒在追尋的東西,其實啊,仍蘊藏在體內深處,偷偷期待嚮往著,是那個叫做「愛」的東西,發現都是因為她愛他。

  「怎麼不說了?」他問。

  巫瑪亞舔了舔乾燥的唇。「算啦,我不想聊這個……」不想說她的渴望,不想說。早就不想期待,不需要誰來愛。不期待、不需要,是為了不受傷害。

  瞧見她眼色哀傷,那僵硬的坐姿,有種故作堅強的調調。龐震宇心中一緊,好想將她抱來憐惜。她像釘子,堅毅自己,唯一流露脆弱訊息的,是那雙愛閃避他的眼睛。

  他吞的止痛藥發揮作用,腦子清晰了,跟她追根究柢起來。

  「你對我很不滿,我也承認,我有時對人比較粗心,但事情不是只有你表面看到的那樣。」

  「你不只粗心,有時很無情。」

  「別人說這個話我也許同意,但從你口中說出來,真教我詫異。」

  「記得你曾利用我趕走蕭奕賢嗎?」她曾經在他精心設計的佈局裡,當個小丑,賣力演出。他忘了嗎?

  「那件事,我沒利用你,是你自己覺得你被利用。」

  「哦,是嗎?」隨便抓光暉的老員工問,知道這件往事的多著咧,明明當初就是用她這菜鳥,氣走蕭奕賢的。算了,他老闆,他說的算,她也懶得辯。

  「你看,你現在不就是製片了嗎?我還是有升你的。」

  「是啊,我真感動,雖然我被笑了好幾個月,但反正最後我還是升任製片,感謝你老闆。這樣吧,部落寫的那些,我跟你道歉,好嗎?」她還能奢望什麼呢?奢望他的愛嗎?他在紐約有女朋友的,這樣坐在一起,已經很過分了。巫瑪亞啊,清醒清醒吧,別陷進去了。再待一會兒,她跟自己說,再待一會兒就走。可是他彷彿打算坐到天長地久,他還有問題。

  「為什麼當我問你『假如我死的話,你會不會哭』,你為什麼就哭了?」

  「想哭就哭嘍。」

  「告訴我,你為什麼哭?」

  「又來了,你為什麼只准問別人?你自己又都在想些什麼呢,一直問問問,我幹麼非要回答你啊?」

  「是啊。」他笑了。「算了……真奇怪,我幹麼問個不停……」

  答案,又有什麼重要呢?重要的是此刻,他看見的,體會到的,他相信她是在乎他的。

  因為她的在乎,她留下來照顧他。

  他很感動,他也想告訴她一些事,一些趁他還來得及說,要讓她明白的事。

  他說:「小傢伙,有時……事情不像你表面看到的。有時,你感覺被傷害,是因為對自己沒信心。如果覺得自己很棒,值得被愛,就不可能被任何人的作為傷到。你拚命防禦跟保護,是因為內在很虛很弱。真正有自信跟強壯的人,可以完全敞開,因為他明白自己的價值,那麼不管別人對他的態度怎樣,他都能理直氣壯活得很好。所以重點不是我尊不尊重你,對你態度和動機怎樣,是不是在利用你什麼的。重要是,你知道自己在做什麼,知道自己是誰,那才是最重要的。你覺得留在光暉這幾年值不值得?得到跟付出的有成正比嗎?有學到一技之長嗎?可以一輩子受用無窮嗎?」

  巫瑪亞靜靜聽完,很誠懇地點點頭。「我承認,某方面我確實很感激這一切。」

  他說:「有個禮物,我一直想送你。是因為這個禮物,過去對你有時比較殘酷,因為唯有你變得夠強壯,才有辦法承接這個禮物。」

  「什麼禮物?」

  屋外,響起鞭炮聲。

  午夜十二時過去,新年快樂,大年初一,又一年過去,爆裂的鞭炮聲,讓他好不容易稍稍止息的頭痛,又發作了。他皺眉,按太陽穴,躺進被裡。話講一半,被鞭炮聲打斷了。

  「午夜十二點了,你不回去嗎?不跟家人過年?」他埋在被裡,悶道。

  「就一個老爸,無所謂。你呢,為什麼沒跟家人過年?」看他忽然埋進被裡,講話的聲音也怪怪的。

  「你的頭又痛起來了嗎?」

  「唔。」

  到底為什麼可以痛成這樣?他要給她什麼禮物呢?他又為什麼沒家人陪伴?關於他的事,她發現自己知道的太少了。

  她跪坐在床上,無助地看他縮在被裡頭疼。

  「還是我去拿冰袋,幫你敷頭,那有沒有用?」

  他苦笑著說:「這麼溫柔,不像那個女流氓。」

  她笑了。「這麼虛弱,也不像那個驕傲的壞老闆。」

  他又頭痛又想笑。「回去吧,我痛完就沒事了。」沒力氣取悅她,痛恨自己這麼無能的時候。

  她不肯走,坐在床上,靜靜陪他痛到完。

  他窩在暗黑被子裡,痛得像誰把釘子一吋吋敲進腦子裡,他咬牙忍,整個人繃緊緊,努力不痛到呻吟,不想被她看輕。忽然,他睜眸,目光閃動。

  她在做什麼?

  他感覺她像愛撫小動物那樣,以她的手,輕輕按摩過他的肩膀,背部,大腿,腳掌。又輕輕按摩回來,按到頭部,最後以指腹按摩他的頭,點壓,指按,彈撥,幻化般的柔軟指腹,點點密密地將溫暖填進劇痛的腦袋裡,他緩緩閉上眼。

  好舒服……真的好舒服……糾結成團的神經,在她指腹揉按下,解開了……

  龐震宇翻轉過身,面對她。「你會按摩?」

  「不會,我只是亂按,之前認識一個按摩師,我失眠的時候她也會這樣按,我學著也這樣按看看,怎麼樣?有效嗎?有沒有舒服一點呢?」

  「有。」

  「是嗎?」她眼睛一亮,笑了,像小朋友被獎勵。「那你快躺好,我再多按幾下,按哪邊舒服,你告訴我……」

  他果真閉上眼了,乖乖享受她的按摩。

  他靜靜體會,體會她指尖,傳遞的溫暖,感受著無聲而寧靜的關懷,眼睛偷偷地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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