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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栗和    


  「此事應當是誤會,先別輕舉妄動,我去瞧瞧。」語畢,將玉鐲揣人內袋,身形一晃,旋即轉到門外。

  遠遠地,那名年輕姑娘隨意走著,他閒步跟在後頭,為親眼瞧瞧她的來處。

  她逐漸遠離城鎮鬧區,信步走向河堤;他腳步稍緩,離得遠了些。倒不是怕被她暗算,而是因河堤草木初生,無一處可隱蔽行蹤。

  她左右張望,確認附近應沒人注意她,便伸了一個懶腰,抬頭迎著風,享受午後的愜意。

  河畔嫩綠青草綿延數里,潺潺水流映著澄藍蒼穹,天光水色揉合片片閒雲,晃蕩出江南獨特的旖旎風光。

  年輕姑娘身著一襲鵝黃色斜襟禰裙,外披白色紗質長褙衣,在,東風吹拂下,衣衫與一旁楊柳交織狂舞,飄逸嫻雅中帶出幾分嬌俏。

  他心旌動搖,不由得走近細看;她聞聲回頭,見到來人顯然一愕,只見她雙頰暈紅,脂粉未施的素淨臉龐上美目靈動,略帶不安的神情有著三分熟悉感。

  「公子……」她想喊荀公子,但見荀非眼神卻似不識得她。也是,都九年了,他不見得能認出她。

  這姑娘便是墨成寧。且說當日她隨義兄袁長桑上五靈山後,自此便跟著他在各處深山研究各種草藥。墨成寧醫學天資極佳,第四年起便和袁長桑至各地鄉野間為人治病,磨練真實功夫,也確實治好了不少怪病雜症,因而江湖上「方世凱及其妹子」的名聲就這麼悄悄遠揚。

  如今學藝第九年,袁長桑雖然不捨,但認為他已傾其所知授與墨成寧,餘下的江湖歷練須靠她自身完成,便要墨成寧獨自去尋他的未婚妻子李玦,自己則回五靈山深處,靜心等待餘毒清盡的那一日。

  看多了生老病死,踏遍鄉野綠林,她如今已不再畏畏縮縮。袁長桑替她配製的藥方她喝得勤,面上麻子早盡數褪去,加上身形抽高,麗色更勝從前,是以荀非全然沒認出她。

  第3章(2)

  「打擾姑娘興致了,我特意來歸還此物。」他強壓下不該出現的情緒,取出懷中玉鐲,面帶微笑。

  荀非從那麼遠的地方跟來?墨成寧接過玉鐲,忽感一陣暈眩,閉眼定了定心神,良久,開口道:「公子怕是有話要說吧?」

  既然她這般直爽,他也省得麻煩。「姑娘為何要胡老闆撤換曲子劇情?」

  她一頓,有些懊悔方才一時起了勁頭便去找胡老闆,此時靜下心來,覺得自己所作所為委實過於胡來。

  「我見那徐非為眾人唾棄,心裡甚是不愉快。我想那是胡謅的,尤其,他、他怎可能夜夜春宵、樂不思蜀?他應當是個上進青年啊。」她神色有些不自然,別開了頭。

  「就這樣?」看到不滿意的曲子就要花錢改上一改,他暗忖這姑娘若不是家境過於富裕,便是腦袋出了問題。由她隨身攜帶行囊看來,應屬後者。

  「嗯,就這樣。」雖然記憶模糊了,但她總覺得荀非今日的笑容有些假,不若九年前的真誠。

  苟非哈哈大笑,墨成寧側耳細聽,卻聽不出他的情緒。

  「不然你道他該如何?不把酒言歡,難道該孤僻地躲在角落,怨世上沒人理解他嗎?」荀非看向極遠處的山頭幽幽道,臉上掛著無謂的笑。

  「我不是他,自然不明白他的心情;沒經歷過他所經歷的,說是理解他三分,也仍太過牽強,也許正如你所說,真沒什麼人懂他。」荀非聞言微訝,轉身正視她。她續道:「可他不說,旁人當然無法明白他的想法。」

  自五歲那年起,他的想法便幾乎不見容於世界。他想哭,荀家人告訴他:「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你身為荀家人,要有荀家人的硬骨頭。非兒,別哭,你一定要手刃仇敵。」

  爹被帶走那一年,首輔楊烈還特地蹲下身來摸摸他的頭讚道:「好俊的孩子。孩子,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你要深明大義,皇上的歡愉便是天下黎民的喜悅,別恨我啊。」

  就連方才聽昆曲的群眾也說理解他的心情,但無論是荀非的復仇也好,徐非的縱慾也罷,從來沒有人真正問過他想要什麼。

  從前想吐露心情而無法為之,久了,人人都理解他,就他自己不理解自己的心情。

  墨成寧見他出神,柔聲道:「可只要他願意,他可以找人傾訴,世上理解他的人或許就多了一個。」

  她定定看著他,淡淡一笑。「他若肯說,我願傾聽。」

  他凝視著她,褪去面上佯笑,苦澀道:「姑娘,我問你,倘若獵戶殺了母狼,放過了狼崽仔,你道,這幼狼成長後,是要去尋那獵戶晦氣,甚而咬死他,還是自個兒離開那片山林,遠離人煙,過著獨立自在的生活?」

  墨成寧尋思片刻,長長的睫毛低垂,幽幽道:「倘若它能心無掛礙,自然離開是最好的。但若擺脫不了喪親之痛,哪怕只有一絲絲悔恨,都會在痛苦中過活。若想問心無悔,那麼報殺母之仇,抑或遠遁山野,都是可行的選擇,端看『它』如何作想。」

  荀非默不作聲,她抬眼向上覷,荀非的面容背著光,瞧不真切。

  墨成寧想他需要時間釐清自己的情緒,便抱膝坐在他腳邊。過了一會兒,荀非徐徐坐至距她三步之距的草地上,目光迷離縹渺。

  河畔草青青,兩人無語,就這麼從青天白雲坐到落霞無垠。

  客棧窗邊,荀非心不在焉地瞄著窗外景致,負責向他匯報京城狀況的親信剛離開,桌上放著一隻玉環,在木質桌面上與晨曦相輝映。

  房門一敲,余平推門而入。

  「師哥,隔壁茶行有進木柵鐵觀音,我想打包十來斤回去。」他笑嘻嘻一屁股坐在荀非對面的圓凳上。

  一抬眼,發現荀非有些漠然,想起剛剛遇到的荀府親信,趕緊斂容問道:「京城狀況還在掌握之中吧?」

  菊非應了一聲,回神道:「余平,可有方姑娘的消息?」

  余平頹然搖頭。「尚未找到。聽店家說,兩年前方世凱兄妹曾經來訪,他倆不喜在同一地久待,上個月有人曾看見方姑娘一人獨行,說不定這當兒已經離開蘇州了。要不要貼告示重金找人?」

  「他們似乎都挑鄉間野路行走,我們明天起從這裡沿路尋,」荀非指指地圖。

  「再尋不到就貼告示。但依照他們行走江湖的事跡,我不認為她會是為財富所利誘之人,告示上要聲稱家裡有人得了怪病,尋到她的機會會大些。」

  「原來如此。」余平恍然大悟。「這樣一個好姑娘,可惜、可惜。」

  荀非直視他黑臉上的晶亮眼眸,說道:「余平,你我師出同門,自幼一塊練武,我什麼都不瞞你,我問你一件事,你老實告訴我你的想法。」

  余平趕緊打直身子,正色道:「我失去爹娘,孑然一身,全仰仗荀家扶養我,還讓我與你一同拜師學武,師哥儘管問,我絕對、絕對不敢有半分欺瞞。」

  荀非笑道:「你言重了。」他語氣轉淡道:「我前幾日想了很多,或許這麼多年來,我操著復仇的棋盤,只是把自己推向楊烈的道路——為達目的,不擇手段。這條路,棄子太多,你道我該繼續走下去嗎?」他是否錯了?

  余平努起嘴,努力動著不常運轉的腦袋瓜,他順了順這幾年計劃中被歸為棄子的有誰,半晌,喃喃道:「楊芙、方姑娘……」不就兩個嗎?

  「師哥,你雖利用她倆,但是事成後盡力保她們就是了。我想不出有什麼更好的法子。」

  「她們大可不必捲進這場家仇紛爭,尤其是方姑娘,她是徹頭徹尾的局外人。」他墨黑眼瞳起了幾不可見的波瀾。

  「可目前也沒有其它既能保全荀家又作掉楊烈的辦法,還是說,難道師哥你要放棄復仇?」余平愈想愈心驚,倘若苟非真要放棄復仇,他實在無法想像荀家一家老小的反應。

  京城荀姓一直是向心力極強、護短又排外的家族,因此,當年荀文解夫妻——這對讓荀家引以為傲的佳人才子——先後成為大臨厲帝的玩物後,其餘荀家人居然還一個個入朝為官,簡直令人瞠目,皆想原來號稱最愛家的京城荀家不過爾爾。

  然而埋藏在表面下的事實是,他們漸漸取得年輕皇帝及首輔楊烈的信任;荀家在宮中的眼線越來越多,只待時機成熟,就要狠狠拔掉楊烈這個眼中釘。而荀非的人生,自然被定位為含恨的孤兒。

  一個為報親仇而存在的孤兒。

  荀非帶著習慣性的微笑,道:「不可能放過楊烈,不過倒是有其它法子……」

  他執起桌上玉鐲,目帶寒意地掃過它。

  「咦?師哥,我以為你昨日已將玉鐲歸還給那姑娘了。」依荀非個性,決計不會胡亂收下姑娘的東西,最近的師哥真是讓他愈來愈難理解。

  荀非聞言,心下隱隱有些惱意,卻仍是笑道:「這不是昨日那姑娘的,這是官家石小姐的玉環,剛剛家裡派人送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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