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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長晏    


  燭雁拎起白岫的衣衫檢視污漬,早上才換的乾淨衣衫,也沒什麼污痕,除了大黃踩的幾點爪印以及一些零星濕漬,清水浸一下,不難洗。微思的視線轉到桌邊人身上,看他吃飯的樣子,端正而優雅,很是好看。誰能想到他剛來時,不能說不能動,形同廢人。

  桌邊的這個人,七年前被爹從京城救回,在家裡整整躺了一年,要從頭開始教他說話穿衣走路,猶如照顧甫出世的嬰兒。忽然有一天他奇跡般恢復,清清楚楚叫出她的名字,讓她以為終於可以脫離苦海,誰知那只是碰巧,他僅出息了那麼一回,隨即又說不出了。

  所幸之後他進步極速,恢復幅度讓人欣慰,大半年便漸漸痊癒,但及至行動如常,卻又經過了兩個寒暑。

  爹為他早日恢復,煞費苦心,外用藥內練氣,將他的功夫一點點拾回來,他得益於習武,竟果真日漸強健靈敏,前年還跟著爹一同和參客們去趕山,獨自捉了只紅狐回來,高高興興地送給她。

  方圓百里都知道佟老頭撿了個兒子回家,由起先的半死人出落得俊挺英颯,雪裡捕貂崖上擒鷹,矯健如風形貌俊俏,無不嘖嘖讚歎,一時引為奇譚。

  然而,誰也都知道,這個生得又俊、身手又好、性格又溫和的年輕人,卻是個癡兒。

  他二十幾歲,心智卻如十二三歲孩童。不然早該有大堆的熱心人上門提親。而如今,不僅他,連佟家女兒也被帶累,窈窕芳華蹉跎經年,直到半年前,才勉強與鄰居時家達成結親意向。

  「燭雁,你也吃。」

  一塊蘿蔔夾到她嘴邊,她一怔,張口接過,含糊道:「大哥,你別管我,吃你自己的。」

  「嗯。」他應聲,坐回桌邊。

  燭雁看他,他便也看過來;燭雁笑,他便也回應地笑,那麼清亮似水的眼神,那麼簡單純澈的笑容,像是一抹遺忘了前塵舊事重新轉世的魂魄,投入這一具舊體復生。

  多年前的溺水,長時間窒息令他傷了腦子,難怪當初覺得他言行異常,行動反應均如稚兒,原來他腦中記憶已全部抹去,不僅身世家人,連最基本的身體活動機能也統統忘卻,當真是再世為人。

  見他身上的襖有處脫線,燭雁取了針線坐在他旁邊幫他縫補。他一會兒舀一勺湯給她,一會兒又夾一筷菜餵她,說了幾遍「等我縫完再吃」,他仍舊不厭其煩地一筷一筷喂來,像是覺得餵她吃東西是種極大樂趣。

  而燭雁知道,白岫是怕她餓。

  她這位簡單如白紙的兄長,已經逐漸學會照顧別人,即使心智弱於常人,本性卻真摯純良。

  縫完襖子,燭雁已吃得半飽,再上桌便沒吃幾口就收拾清洗起來。洗碗時,白岫跟在她身後,想要幫忙卻插不上手,想了想,拍拍她背,關切問:「還癢嗎?」

  他不問還不覺得,一問倒真覺腰背又隱隱作癢。燭雁小心到門口傾聽外面動靜——悄無聲息,看來應該暫時不會有人來,便迅速到屋裡伏在炕席上,解了衣帶輕催:「快點大哥!」

  白岫如以往一般,將手伸入她外裳內,掌心在她背上緩緩摩挲揉按,見她領口散處,有星星紅點從頸至背向下蔓延。

  燭雁舒服閉眼,暗歎這傻哥哥唯到此時也蠻好用。關東氣候乾燥,她膚質乾澀易敏,一到秋冬時分就搔癢難忍,夜裡常常癢得翻來覆去半宿不眠。白岫與她親厚,又純摯如幼子,不帶異念,便偶爾讓他幫忙撫挲按摩。

  舒坦得想就這樣睡過去,忽地肋下一癢,她尖叫而起,原來是白岫突然呵她癢,她驚聲大笑,又叫又躲,跟兄長鬧成一團。

  「燭雁,你在做什麼?」

  院裡傳來喚聲,是時漢庭。燭雁一驚,忙推開白岫,手忙腳亂整理衣物,「大哥,你先別出去。」她此刻鬧得衣衫凌亂,怎能見人,尤其是八股的時漢庭。

  理好衣衫,才讓白岫去開門。時漢庭走進屋來,燭雁見他疑惑地注視自己發間,方想起光顧整衣,她鬢髮也一定在褥上滾得亂了。抬手抿發時,白岫又意猶未盡地靠來,她趕忙求饒:「不玩了,我服輸了……」

  時漢庭不悅皺眉,低聲斥道:「燭雁,你也大了,凡事該有個分寸,就是同胞兄長,也沒有這樣鬧法,何況……」他頓住,看一眼白岫,「大哥不通世情,你也不懂事麼!」

  燭雁不作聲,聽他當成什麼了不得大事樣責備,心下不以為意,白岫孩子一般,偶爾嘻鬧又能怎樣,她自然知道女子該有的分寸,但由這遵禮重教的八股書獃教訓起來,就是心頭不舒服。

  一盞茶後,時漢庭還在沉著臉數落,她忽道:「孔雀一會兒就來,她說要待到晚上才回去,上次她不是要向你討幅字,你寫給她沒有?」

  時漢庭臉色更難看:「她又來幹什麼!成天亂跑,家人也不管管她。」他顯是避之不及,即刻就打算轉身往外走,「我去趙師傅那,她如果去找我,你留住她說我不在家,也別提我到誰那裡去。」

  「嗯。」燭雁應著,著意又問,「那字呢?」

  時漢庭隨口道:「改天我寫了拿過來,你送去給她就是。」

  「又不是我要字,幹什麼叫我跑腿。」

  時漢庭料不到她這樣說,有些意外,「那,讓白大哥送去罷。」

  「大哥也不去。」燭雁向白岫笑了笑,他也相應微笑,「大哥沒去過孔雀家,會迷路。」

  時漢庭微窒,歎道:「燭雁,你在氣什麼,孔雀只是個不懂事的小姑娘,她來攪亂,我不是已經迴避了麼。」

  「我又不曾提和她有關,你辯解什麼?」燭雁好笑,時漢庭慣以自心推度他人,令她常有無奈之感。

  時漢庭只當她言不由衷,「家裡既然定了我們的事,我自然一心一意不作他想,你也別起疑心,將來該怎樣就怎樣,我心裡都有數。」

  燭雁眸子稍垂,保持語調平穩:「我知道了,你去吧。」

  時漢庭放了心,禮節性和白岫打個招呼,匆匆出門。

  「好悶!」長出一口氣仰躺在炕上,燭雁喃喃自語,「為什麼到了年紀一定要嫁人,在家裡自由自在有多好。」

  她因白岫而延誤婚齡,但卻由此多得了幾年自在。在家做姑娘可以偷懶不早起不幹活,做了別人家媳婦就要事事以夫家為先,不能叫苦喊累、不可以嘴饞、不可以亂走、處處恭謹小心、不得頂撞回嘴——尤其是嫁到時家,想必他讀過書的門第規矩更多。一想到往後要過的日子,她心裡就悶得慌。

  白岫坐到她身邊。安慰地說:「男大當婚,女大當嫁。」

  燭雁輕輕一哼:「這是誰規定的?定這句話的是個什麼人?憑什麼世上的人都要聽他的?」

  第2章(2)

  白岫認真地思索起來,他想東西時的樣子很好看,微皺眉頭,眼睫稍垂,好端端的大男人,長了一副有幾分嫵媚的長睫毛,總令燭雁手癢得想去拔幾根。他凝重沉思,默然不語,像是斟酌何等重大事項,妹子無心的一句牢騷,讓他仔仔細細考慮了半頓飯時間。

  「不知道是誰定的,也不知這人是誰。」他想完答道,並給出思索結果:「也許……可以不用聽?」

  燭雁托腮而笑:「那好,你去跟爹提,說我不嫁了。」

  「好。」他聽一是一,點頭應承。

  「喂,不要和爹亂講,爹一定又會氣得鬍子亂翹地罵我!」

  白岫不明白燭雁出爾反爾,但仍是點頭,無條件聽從:「嗯。」

  燭雁柔和看他一陣,歎息,「大哥,你要是像常人一樣多好,爹疼你,會由你在家裡做主,你替我駁了婚約,養我做一輩子老姑娘。」說她懶也好,逃避女子責任也好,她就是想持續現在尚算自在的日子,對於嫁為人婦,和一個生疏男人共同生活,她暫且無半分憧憬之心。

  白岫似懂非懂地,照舊應她:「好。」

  嗤地一笑,燭雁抱怨:「我說什麼你都一聲『好』,也不知你到底明不明白。」她坐起身,扯著兄長肩衣撒嬌。

  「大哥,你不許和爹一起催我出嫁。」

  「好。」

  「我要是在婆家受了委屈,你要幫我討回公道!」

  「好。」

  「漢庭哥要是打我,你替我打還他。」

  「漢庭打不過你。」

  燭雁一怔,聽白岫認真分析道:「你習過武,和爹一起進山打過獵,漢庭沒有,他只會讀書,你一隻手也能推倒他。」呆兄長誠實強調,「他打不過你,不要擔心。」

  燭雁氣得擰他兩下,「就算是這樣,也要安撫妹妹一句『沒問題,大哥替你出頭』之類的話,讓我安心娘家不是真當我潑出去的水,還有人能給我撐腰,知不知道?」

  笨蛋大哥!

  他也不曉得躲,乖乖挨擰:「哦。」

  她笑了,過了一陣又轉了個念頭:「這樣,反正爹也犯愁你娶不來媳婦,我去托外頭嬸子說,誰家有兄妹兩個的,兒子呆傻也不要緊,只要女兒乖巧賢惠,跟他們說合了,兩家換親,我去給大哥換個俏媳婦回來,怎麼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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