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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頁 長晏 繁華京城之地,行人熙攘,熱鬧非凡,行市裡南北貨品藥茶干鮮一應俱全——絲綢、藥材、毛皮、漆陶瓷器、乾貨鮮果、茶葉香料等,琳琅滿目地堆在各家店舖門前,易貨交訖的商旅雲集於此,查貨點貨,討價還價,寒暄敘舊……聲浪迭起,熱情高漲。 行市街口停了一輛破舊馬車,斜插在「徐記」皮貨店前的兩座綠暱小轎中間。自行搭建的蔽雨篷廂還算結實牢固,只是陳舊寒酸得怎樣看都礙眼。馬車前座架上半倚著個關東老頭,狗皮帽子厚皮襖,籠著袖筒笑呵呵地看街口人來人往,瞅什麼都新鮮。 街北遙遙傳來的聲音讓他忽地豎起耳朵仔細聽了下,趕快轉身敲敲車廂板:「丫兒,快出來看,有娶媳婦的過來啦!」 篷廂裡沒什麼反應,他又敲:「快來看,能瞧見紅轎子了!嘖嘖,肯定是大戶人家,送親的這麼多,快趕上咱們一屯子人了……」 篷廂裡仍是沒什麼響動,老頭急著看娶親,手上力道重了,捶得廂板「砰」一聲大響:「這死孩子,咋啥都不愛看?好容易來趟京城,人家大戶娶媳婦,讓你開開眼都不伸個頭,大老遠帶著你不白來了!」 車裡的人終於動了一動,不感興趣而略帶冷淡的睏倦聲音傳出:「有什麼好看的,泰佔大哥的貨錢算清沒有?結了錢就回去吧。」 「丫兒,別睡啊,天兒冷,著了涼怎麼好。」老頭籠一籠手,用袖筒蹭了下鼻子,見娶親的隊伍越來越近,嗩吶鑼鼓震天價響,忙忙催著女兒,「快快,下來看,好像另一頭迎親的也來了,咱瞧瞧新娘子俊不俊。」 馬車的氈簾挑了起來,露出一張十二三歲女孩的面孔,天寒地凍裡顯得有些蒼白,眉色極淡,神情與語調同出一轍的沒興趣:「要看自己看去,看完就回來,別讓泰佔大哥出店找不到人就成。」說完氈簾一撂,女孩又縮回車廂裡。 「不看拉倒!」女孩的愛熱鬧老爹念叨抱怨,捨不得那盛大的迎親場面,又實在放心不下自家閨女,正為難間,送嫁隊卻起了騷亂,讓他大感興趣,索性站在馬車前架上惦了腳努力觀望。 一名蒙族打扮的男子攔住送嫁隊,鼓樂手猝不及防,幾乎撞成一團,喜樂登時停了。 男子急切而焦燥,隔著人群高聲喚:「烏雅!烏雅!」 喜轎停頓不前,轎簾微微一動,似是新娘欲掀而又猶豫不決。送嫁隊裡一群包衣侍衛擁上來圍住男子,男子不放在眼裡,只盯著轎子大聲道:「烏雅,我知道你不願嫁,你出來,我要見你。」 人群裡竊竊議論,滿蒙風俗遠較漢人強悍,竟當街上演搶親好戲,怎不叫人驚訝震動。 轎中人沉默不語,聽了男子這般懇切又激越的話,不知心頭是否波瀾起伏。新娘的嬤嬤不忍,走出來勸道:「阿齊亞,你別再難為格格了,你要早有這個心,何必等到今天。」 男子胸腔一緊,澀聲道:「我不是沒有心,只是……」他昂首向轎子道:「烏雅,我想通了,你跟我走,我什麼都依你。」 嬤嬤臉一沉,「這是什麼時候,來說這種渾話?你想讓府裡從今無顏見人嗎!」 阿齊亞繞開嬤嬤,大步上前,直奔喜轎。包衣們急忙擁上阻攔,被他蠻力一推統統退散開去。 關東老頭瞧熱鬧瞧得好生高興,小伙子,好樣的!快,再緊趕兩步,新娘子就是你的了…… 馬蹄踢踏作響,大街另一頭人群分開,讓出一條道路。盛衣喜慶的新郎緩緩策馬而來,他原是來迎接新娘,見了此時一團混亂,自然有些訝異。 阿齊亞已到轎前,紅簾正撩到中途,聽得身後聲響,便放下轎帷,轉身面向新郎,毫不退縮道:「烏雅喜歡的是我,我要帶她走。」 圍觀路人心中有數,話既說到這個地步,必有一番爭鬥,已有明智人士悄悄退出,以免稍後打殺起來誤傷自身。 新郎掀衣下馬,走到喜轎前,凝神微思,良久。 眾人屏息以待,足足一盞茶時分,他低低歎了一口氣,輕聲道:「你若想跟他去,我不攔你。」 圍觀人群嘩然聲中,新郎轉身牽馬,平靜扶鞍而上,如來時一般從容,攬轡徐徐離去。 這一幕大大出人意料,連阿齊亞也愣了半天神,恍悟過來後甚是輕鬆,高興地揭開轎簾去拉心上人:「烏雅……」 哪知女子躲開他的碰觸,美麗明亮的雙眸凝視他一陣,然後,堅定地搖了搖頭。 阿齊亞的笑凝在臉上,愕然非常。 新娘低喚一句:「嬤嬤——」那陪伴她多年猶如生母的老嬤嬤忙上前來,聽她靜靜道:「起轎罷。」不由神色複雜地看看她,又轉頭看看阿齊亞,無聲無奈地歎,去吩咐轎夫:「走吧,別誤了時辰。」 鼓樂聲再次響起,送嫁隊伍蜿蜒綿長,浩浩蕩蕩。路人們目睹了一出人意料平靜無波的搶婚未成記,無不交頭接耳,悄聲低語。 關東老頭離得遠,只看見那蒙族男子和轎中新娘說了一句什麼,便被孤零零拋在大街上呆呆怔立。他百思不解,很想過去搭句話問個究竟,遲疑地瞄一眼自家馬車——閨女一定會責怪他多管閒事,去不去呢?好猶豫…… 「佟大叔,咱們貨錢結出來啦,今年可過個好年!」豪爽粗壯的嗓門在身後乍響,泰占哈哈笑著大步邁下台階,「您老站在車架上幹啥,小丫兒呢?」 「唔、在車裡……」佟老頭下了車架,再回頭望一眼蒙族青年。唉,想開點吧小伙子,旁人再勸也不如自己寬心!見泰占開懷不已,他也欣喜,「咋樣,老闆沒壓價?」 「哪能不壓,但誰叫咱這貂皮子好,完整新鮮,一點毛病挑不出。他要是壓價狠,咱們還不賣了,這行市裡收皮貨的一家挨一家,還怕找不到出價公道的?」泰占笑著,低了聲音,「今兒個有點晚,先回去歇著,明日我再來轉轉,找個好主道,把那棵六品葉出手。」 「成。」佟老頭應著,撩起車簾往裡鑽,「丫兒,往裡點。」坐進去後,又伸頭出來道,「找家布店吧,扯兩塊花布給你媳婦和丫兒做身新衣裳。」 「好咧!」泰占高聲吆喝著,開鞭趕馬,車輪碌碌滾動,晃晃悠悠地駛上大道。 ※※※ 往年來賣皮貨山參,為省錢住的都是大通鋪,今年帶了佟家小丫兒來,不得不考慮這孩子半大不小了,實在不該和一群窮棒子混在一張炕上睡,於是單要了個小間,方便燭雁洗漱起居。 泰占一大早就去行市了,佟老頭拉不動不愛熱鬧的閨女,咕噥著獨自上街開眼界兼遛彎。燭雁便留在房裡,向廚房討了根炭棍,在地上劃著學字。鄰居時老先生早年自關內遷居關外,打獵採參是外行,卻精讀擅寫,老先生人很和善,常常叫了她和自家獨子一同讀書學字。 還不到日上三竿時分,佟老頭忽然風風火火地跑了回來,他不是一個人,他還背回另一個來。 燭雁蹙著極淡的小眉頭,看爹急三火四地將個陌生人放在小間床上,用被子緊緊裹住,下一刻又不放心,解了那人的衣裳,給他搓手暖腳捂身子,心疼得像是救治自己的親生愛子。 「這個人是誰?」她不悅地抿唇,拎起那人的衣衫查看,那只是一件貼身的單衣,凝了一層冰碴,硬梆梆冷冰冰的,似是剛從河裡撈上來,馬上又被數九寒天凍得硬挺如石。 「先別管是誰,快來幫忙,給他搓搓手腳,再晚怕是要保不住他這條小命。」佟老頭忙得腳打後腦勺,一抬頭見閨女仍站著不動,急道,「快點啊,小孩伢子的,還害羞不成!」 燭雁淡淡瞥了爹爹一眼,轉身出房,不一會兒端了盆雪進來,伸手抓了一把在掌心裡捏了捏,便給那人搓起手腳來。 佟老頭讚著:「我們丫兒果然細緻啊」,也抓了盆裡的雪塊依樣為昏迷者搓身,折騰了大半個時辰,那人全身肌膚通紅,顯見血脈漸漸活絡,才再用被子將他細心蓋嚴。 燭雁將盛了化雪水的盆子端出去,回來便開始正式盤問。 「這個人是誰?」 「不知道。」老爹爹回答得很乾脆。 「你打暈他,擄他來?」 「他又沒欠我錢,我幹啥打暈他再擄他。」 當然是根據阿爹的一貫惡行,因為無子而常念叨此生抱憾的無聊老頭,至今而止擄人記錄少說也有三次。 「那……是他投河,你恰巧救了他?」燭雁懷疑地猜測,會不會實際是他不肯理會阿爹,阿爹不小心推他下河? 「哈哈,也不是,雖然的確是爹爹我救了他,但他應該不是自己投河。」佟老頭得意地摸鬍子,「他是我從河邊撿來的。」 「撿來的?哪個河邊?」 「問那麼多幹啥,反正我說是從河邊撿來的就不是從林子裡撿來的。」見閨女盯著自己,做爹的嚴肅萬分地咳一聲,「兒啊,想當初你也是為父從河邊拾來,那時你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