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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頁 藍蓮花 「過了一會兒,他走了出來,我看了他一眼,嚇了一跳。剛剛填旺的火一跳一跳照著他的臉,他臉上一片青灰。我迎上去問他:『你怎麼了,可是傷勢反覆?』 但是他並不回答。他看著我,卻又像是全沒看見。他那時候的樣子就像是才被人喚醒,睜開眼,卻不曾真正醒來,直勾勾的眼裡什麼都沒有。他仍朝前走,我竟然被他撞到一邊。」 「叔叔看見他這樣,也很是吃驚。「關荻!」 他半撐起身來叫他。但是他還不答應,繼續走過去。他在叔叔身邊蹲下,不說話地端詳他,就好像完全不認得眼前這人,神氣怪得沒辦法形容。我覺得一股涼氣直衝上頭頂,知道有什麼事情已經不對了。我跳過去,伸手想要把他拉開。可就在那時候,事情已經發生了。」 …… 阿湄忽然停下不說,目光直直地望著遠方。 「阿湄… …」 我寧可她說到這裡便停止。 但是她忽然轉過頭來,望著我,她伸出手,抵在我胸前,她的聲音異樣平靜。 「然後他便一掌打在叔叔的胸前,就打在這裡… …叔叔看著他,怎麼也不能相信地看著他… …過了一會兒,突然吐出一口鮮血,血濺了關荻一頭一臉。他也不去抹,站起來,跨過叔叔,走出了山洞。」 「… …不知道過了多久,我才想起去看叔叔的傷勢。一撕開他的衣襟,我就知道他不成了。他中掌的地方全都凹了下去,胸骨整個的碎了。我怔在那裡,好半天才聽見他叫我的名字,我抬起頭來,看見他的臉白得可怕,濺著方纔的幾滴血,他說話時有咻咻的喘聲。」 「 『不能怪他… 他一定是中了蠱…要小心… 他已經不是他了……你要回… 回紅蓮山莊去…」 他忽然就嗆住,拚命咳嗽。好不容易才停下,還勉強對我笑。 他跟我說,『別哭… …你媽媽和我,我們都要你過得快活。』 他見我還是哭,就揀起旁邊的簫,開始吹一首<<探春消息>>。很快活的曲子,我小的時候便聽他吹過,我知道他只是想要哄我開心。但是簫聲斷斷續續,曲子都轉了調。他的目光都散了,手也在不停地抖,他胸口起伏得厲害,像是隨時都會喘不過氣。後來他不得不停下,又咳嗽,嗆出很多血來… …我終於忍不住了,求他不要再吹。但他看著我,笑笑說,『是你說過不要我停下。』 」 阿湄向我轉過頭來,出神微笑: 「二哥,你知道麼?我和媽媽生得很像,叔叔那時又把我當成了媽媽… …他就那麼瞧著我,眼裡又是溫柔又是傷心,不知不覺就換了一隻曲子。那是媽媽臨死那晚他吹過的曲子,好聽又淒涼,得就像要招出一群素衣服的小人來在月光底下慢慢地跳舞。他一遍遍地吹,總不肯停,後來都全不成調……簫也啞了,是他的血滴了進去,噗噗地悶響。後來他終於把簫拿開,輕輕歎了口氣,有些報歉地說:『對不起… …阿翎。』 」 「我覺得從來沒有心痛得那麼厲害,我想就讓他把我當成媽媽吧。我一把抓住他的手,對他說:『不要緊,我們又在一起了,以後再也不用聽這別離的曲子,』 他聽見我這樣說,眼睛就忽然亮起來。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我,他眼裡的神氣我從沒見過,好像已經傷心了整整一輩子,才換來這麼一小會兒歡喜,所以才能深成那個樣子。 「他像是很快活了,卻又輕輕皺著眉頭,似乎還沒把握這些是不是真的。他慢慢朝我伸出手臂,我一刻也沒有猶豫。他已經沒什麼力氣了,是我在緊緊地抱著他。我聽見他在我耳朵邊上很輕很輕地呼出一口氣,像是實在累得狠了,卻又心裡滿足,他低聲說了句:『唉… 阿翎…』 ,然後他抱住我的手臂慢慢滑了下去……」 … … 我看著阿湄,她的眼睛完全是乾的。她臉上的神情我從未見過,那決不該是一個十八歲少女的神情。忽然我感到害怕,我握住她的手,叫她:「阿湄!」 她目光一閃,回過頭來。 她望著我,彷彿一時不知道我是誰,錯一錯眼神,才認出是我。她的聲音有些嘶啞,忽然她問我:「二哥… …你知道關荻為什麼要殺他?」 我心頭一跳,卻只搖了搖頭。 阿湄冷冷笑起來,在我記憶之中她從不曾笑得這樣冰冷。 「你猜不到,是麼?我也猜不到。我想叔叔已經猜到了,卻不肯告訴我。他說關荻中了蠱,我知道什麼是蠱,但我卻不知道他何時中的,怎樣中的。我無論如何也猜不到是何人為他下的蠱,我真的猜不到… …直到那天晚上,我遇見那兩個人。」 「… …那天晚上我把叔叔葬在這裡。那天晚上有很亮的月亮,映得滿地都是白晃晃的光。我在叔叔的墳前立起這塊石碑,忽然看見碑上有樹枝的影子輕輕晃動。那時明明沒風,樹叢裡不是野獸就是人。野獸我並不害怕,我只怕那是關荻。我沒回頭,放下石碑,假裝要進山洞。快要走到洞口,我忽然轉身,朝樹叢裡射了一把暗器。」 「有人慘叫,樹叢中跳出兩人,又立刻跌在地上,是針上的麻藥讓他們沒了力氣。我走過去,拔出叔叔的劍指著其中一人,還沒問他,他就一連聲地說:『少夫人,不要殺我,我們都是山莊的人。』 我心中吃驚,問他們怎麼找到的這裡。 那人猶豫不說,我便把劍頂上他的咽喉。他立刻叫起來:『幾天前你們離開鈴雨鎮,我們兄弟就一直跟蹤你們來的這裡。』 我全身一震,一時間不敢想信… …二哥,那天在鈴雨鎮我們遇見了池楓,是他放過我們,告訴我們第二天他會撤走所有封鎖山口的莊丁。怎麼還會有人跟蹤我們入山?」 「 我問他們兩個:『是誰讓你們跟蹤的?是莊主麼?』 我只希望那人是池楊。他們互相看看,猶豫著點頭。但他們的神色一看便知是在說謊,指使他們的定是池楓。我忽然覺得心裡一片冰涼,原來連池楓也不過是在騙我。我扔下劍,跌坐在地上,我覺得我已經累得說不出話。」 「我們就這樣沉默了一陣。另一個人才幹咳一聲,小心翼翼地說:『少夫人,跟我們回莊吧。反正那姓關的瘋了,那個姓方… … 也死了。在這裡待下去也沒什麼意思。二公子還等著您回去呢。』 我恍恍惚惚地聽他說完,好半天不知道他說了些什麼。等我明白時我跳起來,我問他們:『他要你們兩個跟蹤來做什麼?是讓你們回去引路?還是讓你們等著看我們自相殘殺?』 那兩人忽然又不作聲。」 「我慢慢站起來,我覺得心裡浮起一個極其可怕的念頭,可怕得我不敢去想,卻無論如何也壓制不住。看見兩人仍在期期艾艾,我冷笑:『不說實話也罷,反正暗器上的毒一刻以內便會發作。』 兩人吃了一驚,互望一眼,點一點頭。終於說道:『二公子吩咐我們等在這裡,等出事以後,就設法帶少夫人回莊。』 我聽見這些,就像一個等著問斬的人終於被砍了腦袋……我忽然就不再怕了,因為最可怕的事已經發生過了。」 阿湄忽然笑起來,星光下她笑靨如花,令我心下悚然:「 二哥,你知道麼?」 她的聲音忽然變得柔和,「我曾經那麼感激他,他那天晚上救了我們。他給了關大哥藥,讓他受傷第二天就能行走,他讓我們及時趕回來救叔叔… …卻原來他給我的不過是蠱毒… …他把關大哥弄得瘋了,他讓他殺了叔叔… … 可我卻還日夜想著他… …二哥,叔叔和關大哥,他們都是被我害的,我真是傻……」 「可我還不只是傻,我竟然還狠不下心。我打聽到清明節他會去掃墓,我就去那裡見他。我以為我可以用叔叔的劍殺了他,但事到臨頭,我卻又手軟。我刺了他一劍,我本來是要狠狠地刺他胸口,但當我看見他,我就什麼感覺都不剩。我甚至不知道我最後刺在他哪裡… …」 「……我不能救叔叔,我找不到關大哥,我殺不了池楓替他們報仇。二哥,我什麼都做不了。」 我望著她,看見她臉上從未出現過的悲茫微笑,忽然我幾乎想要脫口而出一切真相,卻終於忍住。 「跟我回家吧。」 我只是說。 阿湄呆呆地望著我,然後她問:「可是,叔叔怎麼辦呢?」 我望向他的墳墓,低聲說:「我們把他的骨灰帶走,日後有機會把他與你媽媽合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