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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侯吉諒    


  「不必!」他說,「你和我這個樣子,說是什麼兄妹?斷就斷得清楚。你剛剛說得明白了,也就不要那些牽牽絆絆糾纏不清。」他一頓,拿了桌上他帶來的折扇,刷的打開又折上,神色已然如常,連說話都是淡淡的,彷彿我們之間,霎時間已是斷得乾淨了--乾淨得簡直什麼都沒有過,「什麼欠,什麼人情,你也不必說了--左右也是還不出,索性一道斷了好了。」

  我無言以對,怔怔看著他轉身走出去,一腳已踏出門外,又停下:「對了,那個沈繪--」

  我心猛一跳,趕緊應聲:「嗯。」

  「他出事兒了。」他依舊淡淡地道。

  我卻「刷」的起身:「他怎麼了?」

  蕭四的聲音一頓:「他--瞎了。」

  第七章

  我坐在渡江的船上,想蕭四告訴我的事情:

  沈繪瞎了。

  他的壞脾氣終於開罪人,人家暗地裡使了錢,教些無賴痞漢在小巷裡潑他生石灰,他一雙眼睛便這樣壞了。他再不能作畫。

  我從蕭四口中聽見這消息,腦子裡竟反反覆覆只念著那一句話:他看不見了--什麼意思?不能明白。這簡簡單單幾個字,我偏是想不明白。

  這樣想著,竟連蕭四何時走的也不察覺。

  怎麼會?我不信。才不見他不過一年時間罷了,怎麼物是人非了呢?

  看不見--那他是不能畫了。

  我想不出不能作畫的沈繪是什麼樣子。沈繪和畫,彷彿墨與硯台,總連在一起,那精魂相通,分不開,斬不斷。

  袖子裡頭我的手在微微發抖,怕去想現在沈繪是什麼樣子。

  渡舟在岸上輕輕一碰,船家跳上岸去,繫了纜,搭起踏板,招呼人下船:「到了到了!下船下船!」

  到揚州了。

  煙花三月下揚州。

  現時恰是那楊花柳絮飄飛的時景,我卻也全沒有那閒逸玩賞的心思。我來是為前幾日打聽到:那個人在揚州。

  我幾乎立時便決定了要來,隨即猶豫:去幹什麼呢?然而終於還是來了。或許,只為看一看他罷。

  南京到揚州須過一道長江,我也曾來過幾回,也是一個繁華之極的城市。揚州的煙花也是出名的。雖說若干年前有稱作「揚州十日」的屠城,造就多少厲鬼冤魂,而今這城市倒彷彿全然忘懷一般地繁華著。

  我走在揚州街巷之間,驟然發覺自己漫無目的,竟是不曉得接下來該怎樣做了。冷不防抬頭見一面熟識的酒旗,藍底白字的一個「酒」,我怔一怔,不由就走進店裡去:小店裡光線略暗,卻乾淨,三張桌子,六把椅子,一個櫃檯,台後的老人抱住一個酒壺坐著,全不理會客人出入。

  我驚訝得不能說話,一時間分辨不清:這是揚州或是南京,江北抑或江南。

  老人睜開眼睛瞅瞅我,「嘿」地一聲笑出來:「你也來了?」

  我輕輕點頭:「老伯--」

  「巧!」老人家念,「老頭子酒旗挑在哪兒,丫頭也跟到哪兒了。」他瞇一瞇眼睛,「或者,丫頭不是跟著老頭子的酒旗跑罷?」

  我的臉竟紅了紅,不經意地視線一轉,見了店正中掛著一幅《飲酒圖》,畫中老者抱著一隻酒葫蘆,醉眼朦朧笑看畫外芸芸眾生,十分傳神。我心裡一動,走近細看,果見畫一角上鮮紅的印:沈繪。

  沈繪的印一貫只老老實實的兩個字名字,沒有半分花俏,「神工畫師」的稱呼是別人給他的,他並不用。

  畫上這用筆線條,再熟悉不過,我不由伸手輕觸畫紙,耳邊聽老人笑道:「這畫兒還是你那少年公子畫來送我,老頭子見他畫得有趣,不掛也是平白擺在那裡招耗子,也就掛在這兒了。」

  我咬咬嘴唇,急急追問:「老伯,這畫是他近來畫的?」

  老人哼了一聲:「是就好了,他現在還能畫麼?」

  我心猛地一沉:「他……」

  「眼睛不中用啦。」

  重重一錘擊在我心上。

  「近來他倒常來討酒喝,從早喝到晚,夜裡就睡在店堂,一連幾天也不回家,快溺死在酒缸子裡了。」

  「他的眼睛……他的眼睛是什麼時候看不見的?」

  老人仰頭想了一想:「總有好幾個月--快半年罷。」

  我低下頭。前年冬季時分我和沈繪分的手,我知道老人的酒家遷了地方約是去年春末的事,那時蕭四也已幫我贖了身。半年前,該是去年夏秋之交時了。

  老人家今日破天荒地愛說話:「你帶那姓沈的少年來這裡喝過一會酒--他倒是來上癮了,隔三五日總來沽些酒回去。後來,嘿嘿,丫頭,你是不是不搭理人家了?害他日日跑來灌酒,喝的酒險些比我這老頭子也還多!老頭這破酒鋪子搬了家,沒安穩個幾月,他又跟了來,眼睛瞎了,整日價跟個醉貓也沒什麼兩樣。」老人說著,搖了搖頭,仰頭一氣飲了幾大口酒。

  我的手不自覺揪著胸口衣襟,彷彿揪著一顆心,心裡一片茫然。

  呆呆坐在店裡,不知多久,店主並不趕我走,也未打烊,只見外面天光漸漸黯淡下來。這個時節,天時是一日長過一日了,但每日也終於會日落西山。

  店堂裡不知什麼時候,已燃上燈。

  然後,我看見店門口簾子一動,他走進來。

  我吃一驚,雖是早已聽聞,但親見那熟悉的身影不再筆直挺拔,步子不再穩健,一雙總帶著十分嚴肅認真的眼睛黯淡無光得似一對玻璃珠子--這不是他!我認不出他了!

  我不能說話,全身都麻木了,看著他走進酒店,衣衫不整,神情落拓。

  他不知我的存在,只向老人買了酒,不停留,重又摸索著走了出去。

  老人似笑非笑看我一眼:你看見了?

  我點一點頭,臉色煞白的:看見了。

  我匆匆追出去。

  他顯是已經很醉了,或是在來這裡前已將自己灌得爛醉,步履踉蹌著,扶著牆緩緩地走,一路喝著酒。

  我本以為他要到什麼地方去,便在遠遠跟著,看他背影搖搖晃晃,後來發覺:他根本漫無目的。

  不能作畫的沈繪,原來是這等模樣!

  我心裡一陣陣接連的刺痛,只看他完全脫了人形,成一隻遊魂。

  他在人群中穿梭,和迎面來的路人相撞,幾番跌倒在地上,又雙手撐著地,慢慢爬起來,像是早習慣這樣被人撞倒,毫不在意滿手泥污,只顧將酒倒入咽喉。

  沒有酒了,他很不耐煩地甩手,酒壺「噹啷」一聲砸在地上。那酒壺結實,他力道又弱了些,竟摔不碎,只在地上滾幾滾,壺身與蓋子分了家,殘酒緩緩自壺裡流出,在地上印下一灘濕跡。

  一輛馬車駛過,把他帶倒了,這一回摔得似乎並不很重,他卻久久沒有起來,我終於忍不住,上去扶起他:看他緊閉著雙目,醉得不省人事了。

  他很沉,我氣力並不足以扶起他走很遠。他若勉強能走幾步還倒好些了,偏是這時他連步子也邁不動。我半拖半抱,總算拉他離開大路,暫在路邊停下。

  此地也是揚州鬧市,車水馬龍,人來人往。

  我想盡法子喚醒他,沒一種行之有效。他的發散了,披下來遮住眼睛,他就那麼倚在路邊牆根,大醉不醒。

  若沒我在這裡,他是否就這麼露宿街頭了呢?

  耳邊猛然聽得人歡呼一聲:「丹姐姐!」

  我一時不能反應:這異地他鄉,我認識誰呢?

  又聽見一疊聲地叫:「哎,停車!讓我下去!」

  一轉頭,錦屏正朝著我這裡跑過來。

  我不由怔了:怎麼似乎每一個人物都被搬到這江北的揚州來了?

  的確是錦屏,不改那瘋瘋癲癲的性子,奔過來抱著我又跳又叫:「丹姐!丹姐!竟是你!」轉眼看見路邊蜷縮的人,吃了一驚:「他!」

  「醉了。」我接下去說。

  錦屏睜大眼睛:「你不是一直跟著他罷?」

  我搖搖頭:「今日才到,來找他,剛才見著。」我垂下頭又看他一眼,「可他卻是這個樣子!」

  錦屏看著我,忽而決定:「你用我車好了,好歹先送他回去。」

  我吃一驚:「不行!你呢?」

  她粲然一笑:「我去酒樓,也就在幾步路的功夫了,走走就到。」不等我答話,她拍拍手叫來馬車伕,幫忙把沈繪抬上車去。我卻瞥見她望著沈繪一身邋遢,微微皺了皺眉。

  我略一猶豫:「我不知道他住在哪裡。」

  車伕卻輕哼一聲:「不就在下條街東那戶!日日見他醉在這裡,要他家裡人滿街尋人,把醉死的人抬回去。」他的目光在沈繪身上一掃,也是一臉輕蔑。

  我心裡又一陣苦澀。以前就算得人被他那脾氣得罪了,也決不至於如此輕視於他。如今,卻連車伕也瞧他不起了。

  錦屏又千叮嚀萬囑咐著我改日去見她,才送了我們走了。車廂裡那人一點兒動靜也無,依然一切渾然不知地醉著。

  馬車停在一戶中等大小人家門口,我下去叩門。半晌卻不見有人來應。車伕譏諷:「大約是全出來找人了,姑娘別白費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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