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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侯吉諒    


  然而這時門卻開了,朝生吃驚地直盯著我看:「丹姑娘?」

  我和朝生把沈繪安頓在臥房,打發車伕走了。

  朝生不住地歎著氣。「丹姑娘,」他說,「你幫幫少爺!你知道他從前不是這個樣子。」這孩子幾乎哭出來,「丹姑娘,你想想法子呀!」

  我咬了咬唇,看看床上他熟睡的樣子:「我又能做什麼?」

  朝生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少爺看不見,不能畫畫兒,可畫是少爺的命啊!」

  「我知道。」我低低的說,「我知道。」

  「丹姑娘……」聲音都啞了。

  我拍拍他肩頭,柔聲說:「我明兒再來。」想一想又補一句,「且先別告訴他我來了。」

  第二日,朝生照我吩咐把沈繪反鎖在家裡頭,兩扇大門關得緊緊的,除是我來,任誰也不開門。

  我去的時候問朝生:「他怎樣?」

  朝生的樣子迷惑不解,搖了搖頭:「沒怎麼。我還以為少爺會大發脾氣,還擔心了一晚上--可他只坐在屋裡發呆,一句話也不說。」

  我看看朝生,也有些意外了。

  朝生給我開門的聲音驚動了裡面沈繪,他摸索著走出來問:「是誰?」

  他的樣子齊整了些,黯淡無光的眸子依然刺痛我的眼。我不作聲。

  朝生急急回答:「沒人。」

  他皺了皺眉頭--那是一個我所熟稔的神態,依舊就問:「是誰?」

  朝生不知所措,看看他,再看看我。「沒……沒人啊……歐,對了,是風!少爺,是風把門給吹開了。」

  我苦笑:風能把鎖著的門吹開?這孩子慌不擇言了。

  果然他並不相信,仍皺著眉,走下台階時腳下一絆摔倒了。

  我默默上去扶他起來,被他一下子緊緊抓著我手腕:「誰?」

  我沒有回答,只是扶他回屋裡去。我低著頭沒看他的神情,只覺他手緊握著我手腕不放,卻也沒再問了,由得我扶他坐下。

  「是你!」他終於低聲說,猛地把我推到一邊去,「你來做什麼!」

  我唇動了動,卻沒說出什麼:不錯,來做什麼呢?

  他忽而揚聲:「朝生!朝生!」

  那孩子一早跟進來,趕忙應:「少爺?」

  他板著臉,聲音硬生生地說:「叫她出去!」

  朝生為難地看著我。出我意外,這一向聽他家主子說一他不做二的孩子竟然猛地搖頭:「少爺,丹姑娘很好,別趕她走啊。」

  他臉色一變:「你……」

  我卻笑了,對朝生說:「我明兒再來。」

  「誰要你來!」他生氣,「你這輩子都不要來!」

  這才是原本沈繪的脾氣,我略略放心,不再同他鬥嘴,轉身就出去了。

  朝生著了急,追我出來:「丹姑娘!」

  我出了門才停下,回頭,微笑看他。

  他微微漲紅了臉:「丹姑娘,你別惱麼。那個……少爺的脾氣就是這樣了--你是不是不管他了?」

  「不是說了明兒再來?」我笑,「你快進去罷,省得他待會兒罵人--噯,罵人是一定的,你先擔待罷。」

  朝生面上又露出歡喜,應了一聲進去了。

  第八章

  第二日再去,再被他轟出來。我也不在意,總之鍥而不捨,他發脾氣趕人,我便走,上午走了下午去,下午再趕,第二日去。磨得他沒法,終於受不了,叫:「朝生趕她出去!早叫你鎖門不讓她進的,你聽到哪裡去了!」

  我抿嘴笑:「他若鎖了門,誰出去買菜做飯給你吃?」

  他臉色變青,朝生看了趕忙扯住他袖子,皺了眉勸:「少爺……」

  他把袖子一甩,厲聲道:「你趕不趕?不趕你就走,我也請不起你!」

  那實心眼兒的孩子嚇了一跳,幾乎哭出來:「少爺,朝生不走!」

  他冷哼一聲:「那你叫她走!不許再給她開門聽見沒有!」

  我在一邊淡淡道:「朝生,你別理他。他若趕你走,你便到我這裡來,總有你的去處——看他再能找著什麼人來服侍這位公子爺的好脾氣。」

  他氣得又反駁不出什麼話來,只是叫:「你還在這裡幹什麼?出去!」

  我又笑一笑:「我走便是。」轉向朝生說,「我出去買些菜,回來幫你做飯。」

  朝生忙不迭地點頭。

  他在那裡頓足:「誰要你回來!」

  我微惱:「偏回來!朝生給我開門。」

  他口不擇言,開始譏諷:「當日裡我求你也還不肯,如今怎麼趕都趕不走了呢?」

  話一出口正中我傷處,我半晌沉默無語,最後勉強一笑:「是啊,我這不是犯賤麼?」

  他曉得過了份,竟不再說什麼。

  朝生擔心事,追出來叫我:「丹姑娘。」

  我轉頭向他笑笑:「你放心,我去買菜。」

  他鬆一口氣,知道我並沒有被得罪。

  我買了菜回來,已決定將剛剛他那句話忘得一乾二淨。見他書房門緊閉了,存心避開我,我也不再去招惹他,和朝生兩個在廚房裡做飯,一面談天。

  朝生驚訝:「沒想到丹姑娘這樣好手藝!」

  我揚了揚鍋鏟笑:「這還是練了年餘呢。早些日子做出來那飯菜,吃得我自己都要吐的,如今竟也算好手藝了。阿彌陀佛,可修成正果了。」

  朝生不作聲。這個孩子躊躇的時候就心不在焉,兩道眉狠狠皺著,過一刻終於問出來:「丹姑娘這兩天老在這兒,不回南京麼?」

  我微笑:「連你也學你家少爺趕我走?」

  他嚇一跳,趕緊一疊聲地說不是:「只是奇怪,南京那邊不用姑娘回去麼?」

  我再笑:「你想說照花閣罷?」

  朝生臉一紅,點點頭。

  我手下忙著飯菜,一面答:「那裡,我不用回去了。」

  朝生捉摸著我的意思:「丹姑娘?」

  我深深吸一口氣吐出來:「我已經自己贖身出來了,和那個照花閣再沒關係,落得一身輕鬆自在,也不用倚門賣笑營生了。」

  朝生十分歡喜,拍手道:「好了好了,這回少爺可以……」

  「莫忘了你家少爺剛剛才趕我出門。」我輕輕打斷他,「罷了。」我解下圍裙說,「我先給他送飯過去。」

  去時見他正皺著眉,手中握著一柄刻刀,摸索著緩緩地在一團軟泥上刻下一刀又一刀。他那樣專心,多時不見他的這般模樣了,甚至連我推門進來也不見他抬一抬頭,仍是專心一意地刻。

  我放下飯菜,捨不得打擾,靜靜待在一旁看著。

  這又像是回去從前的時候了,他在那裡或書或畫或篆或刻,我就在一邊看著,心裡平和,沒半點波瀾,十分舒服自在。

  突然刻刀一滑,正劃在他左手上,殷紅的血立刻從傷口逸出來。我低呼一聲,上去抓住他的手察看傷口。他身子一僵,想抽出手來。我皺眉:「別動!」

  傷口有些深,他手上已有橫橫斜斜數道類似的口子,都是新近擺弄這刻刀添的。

  他急促地說:「你別管我!」

  大約是這些日子和他斗慣了嘴的,我應的也快:「我偏管——藥呢?朝生把藥收在哪裡?」一轉頭便見案上的藥瓶子和乾淨白布,是朝生一早給他備下的。

  我捉著他的手替他上藥、包紮。

  他是沈繪,到底不能歸於沉寂,一時的落拓,沉溺酒中,也只不過需一個人略提一提,他會又站起來。眼睛瞎了也罷,他還有一雙手,還有一顆心,總可以堂堂正正再站起來。

  我是可以放心了罷。

  上完了藥,我放開他:「好了。」

  他的左手依舊僵僵直直地伸在那裡,右手上仍拿著刀。他長長歎一口氣,把刻刀扔在桌子上。

  「我真想殺了你。」他說。

  我抿著唇,一抬手把發上的簪子拔了下來,放在他手裡。

  他皺了皺眉:「什麼東西?」

  他應認得的:是當日他摔給我的那支簪子。

  我沒頭沒腦地說:「先前斷了,我叫人用薄銀片接合了斷處。」頓一下,又說,「手工終是不及你的——可惜了。」我走出房門,一腳已跨在門檻外邊,又回身,「飯菜在那邊桌上,快吃罷,別放涼了。」

  身後面他彷彿欲言又止,終究沒再說什麼。

  我走了。

  第二日,我又坐在揚子江的渡船上,自江北,回了江南。

  這一回沒什麼感覺,似乎我本就不該留在那裡的,而那些日子也不似真的,只是一個很好的夢,在這夢裡我又得見他,陪他。

  我是什麼樣的人呢?如今的日子我已很知足。

  回去以後一連幾日的平靜,平靜得竟讓我心裡覺著有些空落,我也只作毫不在意罷了。

  一日我出門買了些柴米油鹽,回來便見門口站著個人,明眸皓齒,抿著嘴只顧望著我笑。我這才認出來:「靈兒?」

  可不是這丫頭!上來拉住我手搖了一搖:「還當丹姐不認得人家了。」

  我上下打量她,笑著一點她額頭:「一年不見,也是女大十八變,真險些教人認不出了——只是一雙眼睛變不了的,我總認得。先進來說話。」

  她跟我進屋,合我撒嬌:「丹姐也不回來看我們一看,若不是在揚州遇著屏姐,哪裡知道你躲在這兒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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