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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頁 亦舒 「要不要去喝一杯?」 結球答:「今日有點倦。」 「只一杯。」 無論是上司或是朋友,這樣央求,總得應酬一下。 在路上她問結球:「你找到新對像沒有?」 結球歎口氣,「沒有用心找,心理上也沒準備好。」 「我同……分開了。」 結球不予置評,經驗告訴她,一對情侶有拗撬,其中一方訴苦,其實不過想宣洩一下,朋友切忌附和,無論當事人把另一半踩得怎樣貼地,旁人也不可表態,否則後患無窮。 她們在酒館坐下,結球叫了黑啤酒。 「是她提出分手。」 結球靜靜聆聽。 「家庭與社會均給她壓力,她不得不屈服。」 結球抬起頭來,發覺這是一間同性酒吧,沒有男生,連侍應都清一色全女班。 她天性豁達,並不介意。 但暗暗替周令群擔心,這種環境,碰到一個有心要陷害她的人,可以控告她利用上司權力騷擾。 「結球,我已要求公司調我去紐約,在那裡,我也許會開心一點。」 原來她真的有話要說。 結球不出聲,令群已經決定了的事,沒有什麼人可以改變她的主意。 「你可願意與我一起走?」 結球一怔。 真的,她在這裡還有什麼呢,令群是一手提拔她的導師,跟著她,省卻多少麻煩,可專心工作。 她抬起頭來。 「我只可以帶一個人走,你不去,我找袁躍飛。」 但是,先讓她選擇。 「為什麼不能整組人一起回總公司?」 「這邊也等人用。」 「我想一想。」 「好,你先回去吧,我再坐一會。」 結球點點頭,站起來離去。 一路上有漂亮的及不漂亮的女子回過頭來看她。 回到家,累得抬不起頭來,結球決定先睡一覺。 她把鬧鐘撥到四點半。 鈴聲忽然響起來,天還未亮,結球睜開雙眼,彷彿感覺到一隻手在撫摸她的頭髮。 她停了停鐘,起床,淋浴卸妝,接著沖杯黑咖啡,在互聯網上讀新聞。 清晨,思想清晰,份外有條理。 走吧,跟著周令群到新世界去,留下來的話,極可能會受到政治鬥爭。 可是,結球又捨不得相熟的理髮店,她只需走進去坐下,一號便知道該怎麼做,還有跑慣了的書店及時裝店,一早把她所需留下來。 她得不到結論。 給球撥電話給袁躍飛。 袁惺忪地來聽,「誰,誰?」 結球簡單地說:「周總要去紐約,問你我去不去。」.他在一秒鐘內清醒了。 「我去!」 「有什麼好處?」 「你做夢呢,不走行嗎,你我在公司因她得到多少特權,她一走,人們不盡力將我們二人剷除才奇。」 「可是我不喜歡紐約。」 「女人!」 「可是緊急了?」 「出來商量。」 「店舖都未開門,到什麼地方去?」 「我來接了你再說。」 結球到樓下等他,清晨,大節剛過,淡了三墟,氣氛有點冷清,橘黃色路燈仍未熄滅。 袁躍飛的車子來到,看見灰衣的林結球在等他。 任何人在這種路燈下看上去都會像一隻攝青鬼,但是結球在橙色光芒掩映下卻像洋娃娃。 她動起來了。 結球拉開車門上車。 「去紐約吧,還想什麼。」 結球問:「你呢?」 「多謝你通消息給我,我會跪著求周總。」 「祝你幸運。」 有人敲車窗,一看,是名女督察,似笑非笑地勸導:「先生小姐,天快亮了,請回家吧。」 結球連忙誠懇地說:「是,是。」 一方面叫小袁把車駛走。 「你為什麼不解釋?」 「說什麼?我倆是久別重逢的兄妹?」 小袁將車駛返公司。 結球說:「我想留下來證明自己實力。」 「誰在乎你有否實力,你是周派的人,週一走就有人排擠你出局。」 「真的那樣險峻?」 「同你講得滴血也是白說,你不怕,反正你有妝奩。」 「袁,我怕周總誤會我對她有意思。」 「同她說個明白呀。」 「難以啟齒。」 車子駛入停車場,被人截住,一看,真巧,正是周令群。 周令群下車,「什麼事,清晨六時就來上班?」。 他們異口同聲,「我倆有話說。」 周令群想一想,「在車上說吧,不怕隔牆有耳。」 三人坐在小袁的小房車裡開閉門會議。 她問袁躍飛:「你都知道了?」 「是,結球不瞞我。」 「真是好手足,」周令群歎口氣,「如果紐約答應收三個人,結球是否可以動身?」 結球大著膽子說:「周姐,我一向敬重你。」 令群溫和地說:「我明白,你是怕我誤會,你太小覷我了。好同事最難得。」 結球放下、心頭一塊大石。 「是,是。」 「那麼,說好了,一組人一起走。」 結球點點頭。 三個人一起下車。 周令群先進電梯,他們等下一架。 結球說:「真不捨得。」 「婆媽。」小袁訕笑。 「其實沒有分別,一般用英語,每週工作百餘小時,不見天日,回家倒頭昏睡,月底出糧。」 「離思訊近得多,記得嗎?」 呵,是,那孩子。 「五個小時航程,長週末都可以到紐約度假。」 「你的心裡總有小思訊。」 小袁不出聲。 結球回到自己房間,關上門,拉開抽屜,把磁碟取出,放進電腦。 她也猶豫過,看,還是不看?她一向尊重別人的私隱。 信息立刻在熒屏出現。 離開上班還有兩個半小時,趁這空檔,看個究竟,王的日誌為什麼都寫給羅拉萊。 日誌一開頭這樣說:「第一次見到結球,在老闆的船上,那只遊艇,叫做「興高采烈」。」 結球不禁淚如泉湧。 是嗎,在那隻船上?她一點也不記得。 老闆每年秋季都舉行遊艇會,招待屬下玩個痛快,人頭湧湧,她哪裡記得。 「當時,她站在甲板上,靠著欄杆看同事釣魚,她戴一頂三角形苦力草帽,白襯衫在腰間打一個結,深藍色一二個骨褲子,軟底平跟鞋,打扮像五十年代少女。」 是,結球記得她是有那樣一套服飾。 「同別的女同事爭艷鬥麗,完全不同,噫,那邊有人爭著表演法語呢,又有人比較腕上金錶,只有她,異常沉默,十分投入,看看魚群游弋,同事周令群走近,似笑非笑說:「在看什麼?」」 結球用手捧住頭,深呼吸一下,怪不得那位同事不捨得把日誌洗掉,她一定是讀過了,深覺感動。 「周與我在宇宙已經共事十年,因為某種原因,她始終低我一級,我欣賞周的能力,也信任她,於是問:「那邊是幾個新來的見習生?」」 結球想起來了,那是她第一次與袁躍飛一起去遊艇會,但是她完全不知道有人在背後議論她。 「周說:「是,那清麗的女孩叫林結球,多麼奇怪動聽的名字,為什麼叫結球?原來她父親是粵人,他們喜歡用波、球這種俚字入名,取其圓通之意。」」 結球沒想到周令群連這種細節都記得。 她對日誌入了迷,像是讀一篇小說一樣。 這時,有人敲門。 結球抬起頭來,秘書輕輕說:「林小姐這麼早回來了。」 結球答:「你也早。」 「昨日有些信件還未處理,要咖啡嗎?」 「我自己斟。」 「我買了新鮮鬆餅。」 「有無巧克力甜圈?」 「我馬上替你拿進來。」 結球揉揉雙眼,補一點妝。 秘書捧著早點進來放下。 她沒有即時離去的意思。 結球問,「你有話說?」 那女孩子鎮定而直接地說:「林小姐,聽說你要去紐約。」 結球大奇:「你聽誰說的?」 「我自己看到蜘絲馬跡,周總與紐約的往來忽然密切,公司傳言紛紛,她如果走,你一定也跟著去,林小姐,我也想去紐約。」呵,這樣細心。 「傳言歸傳言。」 「可否帶我去?我一定會努力工作。」 「外國生活不易過。」 「我想增長見聞,吃點苦不算什麼。」 結球微笑,「有志氣。」 但是,又怎能一隊兵那樣全部走呢。 她只能這樣說:「我給你留意。」 小女生出去了。 結球覺得份外寂寥。 八點未到,同事已紛紛回來。 結球發呆,這世界,無論失去了誰,照樣運作。 物是人非,也許,去到另一個都會,從頭開始,她會復元得快一點。 她傳電郵給周令群:「我決定跟著走。」 就這樣敲定了。 結球繼續讀日誌。 「那女孩轉過頭來,我看到她淡雅秀麗的面孔,含蓄微笑,半垂著大眼睛,該剎那我就傾心。」 結球捧著咖啡杯的手微微顫抖。 這日誌一共有多長?切莫一下子看完,看完就沒有了。 結球的心淒酸。 「我查閱她的履歷,看上去似十多歲的她已經成年,那種出身優良的年輕人永不顯老,我在廿三歲時已滄桑,思訊也已出生,若想與她匹配,我必須重新創造自己。」 所以他告訴她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