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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頁 亦舒 「你很瞭解吧。」 結球托袁躍飛到人事部去查欠單。 小袁這樣說:「大家都不打算計較。」 「不,什把數目告訴我,真不等錢用,可集資買六合彩。」 小袁報了一個數目。 還欠二十多萬,結球私人填了出來。 「你沒有這個義務。」 「小袁,我也有份吃喝。」 她的語氣有點黑色幽默。 這是真的,東方號快車、北海道溫泉、阿斯本滑雪、那騷曬太陽……她全有份。 這件事了結,她心略安。 小袁同她說:「你瘦了許多,當心身體。」 「你去安排點節目給思訊。」 「打算請她去東京。」 「呵,重頭戲。」 「還有,看看她功課進度。」 他倆一起去接思訊飛機,抬頭等半晌,有人大聲喚他們,還不知道是誰,停睛一看,呆祝這不是思訊嗎,雪白面孔,胖了,也高大不少,短短幾個月,脫胎換骨似,她的氣質全改變了,本來眉宇間一股怨懟之氣,此刻完全消失,朝氣勃勃。 一個箭步過來,「阿姨,袁大哥。」 他們一人一個拉住思訊的手。 旁邊有日本旅客怪羨慕,搭訕問:「女兒回來度假?」 結球回過頭去笑笑答:「是。」 她從來不打算否認。 在車上思訊一直說著留學生涯苦事樂事趣事,與結球少年時經歷大同小異,原來世上人情世故一成不變,科技再發達,也對七情六慾毫無影響。 他們二人一直聊到天亮。 小袁在書房沙發上盹著,結球發覺這個王老五的襪子穿孔。 清晨由思訊負責做早餐,頭頭是道,原來學校有烹飪課程。 袁躍飛叫她把功課拿出來,不知怎地,忽然嚴厲地責備起來,思訊紅著眼睛垂頭默不作聲。 結球看不過眼,「這是幹什麼,我最反對在飯桌上教訓孩子,還吃不吃呢。」 真的像一家人,慈母嚴父,雖然這對父母只比女兒大十多歲。 只聽得思訊說:「不,袁大哥說得對,我寫報告是大不小心。」 整個上午,他教她重寫,態度認真,叫結球訝異。 下午,才一起去訂往東京飛機票。 結球說:「兩個人都走了,我怕周總不高興。」 「一年到頭,總得鬆口氣。」 周令群知道了,問:「去何處?同誰去,又是那孩子?」 結球點點頭。 「我對你刮目相看,真沒想到你會把這樣複雜的關係處理得如此妥當。」 結球陪笑。 「有一件事我不明白,這袁躍飛夾在當中幹什麼?」 結球的心一動。 他是真的關心那小孩,人同人之間也有完全不談利害的時候。 下午,結球陪思訊去買衣物,也眷袁躍飛添了兩打襪子。 「同學們都偷偷開始化妝,有些假睫毛上面有閃粉。」 結球輕輕問:「你覺得好看?」 「不知多醜陋。」 「你能分辨美醜叫我十分高興,這叫做品味。」 思訊緊緊握住她的手。 她們兩人坐下喝一杯咖啡。 「思訊,反正回來了,可要見你母親?」 思訊的喜悅剎那間一掃而清,垂頭不語。 結球說:「她現在很爭氣,離開了那男人。」想起那股體臭及那對褐黃色的獸睛,結球仍然忍不住打冷戰,「現在自力更生。」 思訊不為所動。 結球歎口氣,「你長大了自然知道,大人也有他們的難處。」 思訊完全變了,她強忍看一言不發。 結球知道這是小女孩對她最高的尊重,覺得寬慰,思訊識得好歹,這已經足夠。 「她回到保險公司工作,生意很好,上個月開了五十多張單子,上司對她另眼相看。」 思訊仍然緘默。 這時,鄰座來了一對母女,那女兒同思訊差不多年紀,穿最時髦新裝,染花皮夾克上還加釘珠片,令人眼花撩亂,她百般愛嬌,纏看母親不知要些什麼,絮絮細語。 思訊目光靜靜落到她們身上,臉上現出落寞的神情。 這時,結球輕輕說:「你還有我。」 思訊到底還小,聽到這話,落下淚來。 「各人命運不同,小小年紀,不必傷神。」 這時,袁躍飛來了,「一切辦妥,後天出發。」 思訊輕輕鼓掌。 她由衷佩服阿姨及袁大哥,對他們來說,世上好像沒有難事,什麼都做得到,也願意出力,做他們的子女,真是幸福。 趁著高興,她鼓起勇氣說:「我看不清黑板——」 袁躍飛大為緊張,「怎麼不早說,可是患近視?可憐,立刻去驗眼。」 結球暗暗好笑。 小袁立刻找到相熟眼科醫生,一小時內就辦妥驗光配鏡,替思訊置了即用即棄隱形眼鏡。 也算得是無微不至了。 結球把襪子交給他,「思訊幫你挑的。」 他忽然漲紅了面孔。 傍晚,他們三人在家各自看書。 思訊一個人靜靜做智力測驗, 袁躍飛看愛克斯人漫畫, 結球手上的一本書叫《走出真實世界之前十樣必學技巧》。 一時公寓內寂然無聲,可是氣氛和諧。 周令群打電話來問他們在做什麼。 結球據實報告。 令群十分羨慕,「我也來參加。」 結球駭笑,「不,不,拜託,你一到大家肅然起驚敬。」 小袁只得站起來告辭。 他把窗子袋抱在胸前走出去。 結球把那本小書看完才熄燈。 她輕輕說:「你也看得到,思訊很好,你可以放心,你如有其他心願,不妨對我說,那只指環我覺得來自不義之財,恕我不能接受。」 結球轉了個身,呆半晌,覺得胸前仍然有一個大洞,只得閉上雙眼。 第四章 過兩日他們出發到東京。 思訊還是第一次來,結球覺得歉意,他從不偕女兒旅遊,是個失職的父親。 思訊玩得很盡興,袁大哥陪她到各個遊樂場玩得非常痛快。 但是她得到最終印象卻是:「東洋人一切新玩意都抄襲自歐美。」 袁躍飛笑,「可是,還有許多人抄上抄,又翻抄他們。」 結球搖頭,「少男少女倒也罷了,連若干中年人也迷東洋風至死,不可理解。」 小袁問結球:「你呢?」. 結球不忘自嘲:「我是假洋鬼子,全盤西化。」 思訊笑得彎腰。 她說:「這是我一生中最快樂的三天。」 結球溫和地說:「你的一生?還有一百年要過,許多良辰在等著你。」 思訊擁抱結球,結球摩娑著她的頭髮,真像一對母女。 他們滿載而歸。 隨即又要送思訊上飛機回英倫。 結球帶著最新型號掌上電腦回公司當小禮物,每個熟人一具。 一位同事接過說聲謝謝,猶豫一下說:「結球,我有話講。」 「什麼事?」 她把結球拉到一角,「是這樣的,我們接收了王的遺物,在清洗他私人電腦硬件檔案時發現了一些日誌。」 結球靜下來。 「我沒有細看,但有些信,好像是寫給你的。」 「我?」 「是,收件人是Lolali。」 結球震動。 王生前一直說人至要緊Love、 Laugh、Live,所以替略為憂鬱的結球取了一個暱稱,叫羅拉萊,取那三個字頭兩個字母連接在一起,驟眼看,還以為是意大利哪個地方。 「周總囑我們洗清檔案,可是我私人給你留了下來。」 結球說:「謝謝你。」 「這件事可別讓別人知道,周總會不高興。」 結球點點頭。 「結球,你對大家都好。」 同事把一件東西交到結球手上。 結球感慨萬千。 周令群也是為她好,人已經不在,日誌還有什麼用。 一時結球也沒有時間去看他寫了什麼給她。 忙了一天,雙目昏花。 姚醫生打電話來。 結球問:「跳舞?」 「是,我名叫姚跳舞。」 「為何小器?」結球訝異。 「除出跳舞,不可以找你?」 「近日我雙目時時酸澀流淚,有什麼補救辦法?」 「每半小時離開電腦片刻。」 「找我何事?」 「聽聽你聲音。」 結球苦笑,「我一向不懂卿卿我我,絮絮細語。」 「結球,我有朋友看見你同一男士喝茶,那人,有個頗大的女兒。」 結球嗤一聲笑,「眼睛真尖利,那位先生是我同事,未婚,姓袁,少女是我外甥,姓王,一點血緣關係也無。」 「可是,你們三人態度非常親暱。」 「這叫友情。」 他忽然斗膽,「我同你呢?」 「舞情。」結球胡謅。 「世上沒有這種事。」 「現在有了,一舞生情,對,還有無節目?」 姚啼笑皆非,「你只在乎跳舞。」 「正確。」 「你不關心一個西醫的工作收入?」 「別人的入息關我何事?」 「我的婚姻狀況呢?」 結球不再回答。 姚醫生報復性地說:「沒有舞會。」 他掛斷電話,好端端發起脾氣來。 結球只得收拾桌面,預備離去。 「還在這裡?」 是周令群的聲音。 結球有點逃避,此刻累了,不想應酬上司,但也不得不掛上一個笑臉才抬起頭來。 周令群看見她臉尖尖怪可憐,伸手過來不知想做什麼,結球在剎那間已決定蹲下佯裝拾東西避開那隻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