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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頁 亦舒 這個都會每人都認識每人,熟不拘禮,寒暄過後,便開始講是非。 同事這樣說:「能夠外出進修,海闊天空,多一項專業,多一條出路,如今好職位難尋,紀和你真幸運。」 這番話把紀和過去一年的辛勞都淡化,只剩一個印子,不好意思提起。 「我們就依然站在泥灘裡不能動彈,幸虧還可以拼老命怨天尤人。」 紀和只是賠笑。 第二杯咖啡上來,女同事多叫一客蛋糕,她忽然說:「你與藝雯分手,大家都很突然。」 紀和忍著不出聲,待她全盤傾出。 這城市有一個特色,人在背後說親友是非,一點犯罪感都沒有,信口道來,像是做一篇影評或是書評。 「藝雯結婚了,現在,她是那種下了班需買菜回家煮飯的女人。」 女同事見紀和不出聲,又笑,「當然,如今王妃也不好做,一個個都離婚。」 紀和終於問:「丈夫對她好嗎,他愛她嗎?」 「金國中不是壞人,他絕對不會打罵女人,可是,世上沒有多少男人懂得溫柔體貼,生活想必勞碌平凡,所以越來越多女子情願單身。」 「紀和只有你才願意承認這一點」 她對那塊蛋糕讚不絕口。 紀和說:「包一打回家慢慢吃。」 「怎麼好意思?」 「難得見面,不要客氣。」 接著,同時一五一十把藝雯的新地址電話全部告訴他。 然後,她拎著蛋糕盒子歡天喜地告別。 生活壓逼她,也欺侮紀和,但是好像對紀和又比較好一點。 生活已經看扁了這位同事,可是對紀和,又還留餘地:說不定這小子翌日會得出人頭地,留一線和氣,日後好相見。 紀和照著地址到藝雯家附近,是那種中級住宅區,一幢大廈廿多三十層高,每層六戶人家,每戶至少四口,一算之下,一幢房子的人口已經比整個北美小鎮為多,如此擠逼,紛爭必多。 這時剛好是下班時分,果然不少年輕婦女,兩手提著重重超市塑膠袋,水果罐頭麵包一大堆挽回家,她們滿面倦容,可是還有下一場跟著來:煮飯收拾幫孩子們做功課生活一如奴隸。 藝雯是其中之一嗎? 紀和唏噓,當年他倆結了婚, 生活也差不多,他並不能保證什麼享受。 紀和黯然回家。 雙臂枕在頭下看著天花板半天不得要領。 羅女士同他說:「明日下午要走了,凡事當心,錢夠用否,功課跟得上嗎。做人不必求一百分,九十分已經夠好。」 紀和笑,「媽媽我作到七十分已經放棄。」 「七十分算乙級,也不錯,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有些媽媽叫孩子追求一百零五分,有些子女做天才,不於常人為伍。」 羅女士答:「我知道你健康快樂已經滿足。」 媽媽是好媽媽,兒子是好兒子。 卞律師送紀和到飛機場,婀娜剛健的他一直沒有男伴,令人好奇。 「紀先生更改遺囑,我不是產業律師,可是我在場,我將成為他公司合夥人。」 紀和說:「紀先生還有三四十年要過。」 「他已把未來紀念學費與生活費撥到你名下,還有,有一筆資金,支持紀泰開設酒吧。」 紀和意外驚喜。 「當地一名商人會與他聯絡,聘請他做伴,實際上此人是紀先生手下,你明白嗎?」 「紀先生總是要控制權。「 「這可是保護紀泰。」 「孩子們摔交,有時自己會爬起來。」 卞琳沒好氣,「紀和你沒有子女當然說這種風涼話,他們跌到你不但要治理他們傷口,還得抹眼淚鼻涕換乾淨衣服,家長更加麻煩百倍。」 紀和:「我有不吉預兆。」 卞琳默不作聲。 到了太平洋另外一頭,今敏駛著吉普車來接他。 看到那雙晶光四射的大眼,紀和精神為之一振,不同世界,不一樣的人。 她一開口便說:「今日油價便宜八仙,我乘機注滿油缸。」 紀和問:「紀泰呢?」 紀泰自後備箱掀開毯子跳出來,嗚哇一聲,熊抱紀和。 紀和看著今敏與紀泰一模一樣的笑臉,第六感覺告訴他事情在這一個星期發生極大變化。 今敏與紀泰之間已不是房東房客那麼簡單。 他內心剎那空虛:從此失去今敏。 但隨即釋然,他對她,從來不是那麼自私。 他問:「幾時發生的事?」 今敏十分磊落,「我在醫院錯認他是紀和,熟絡起來,發覺他許多優點。」 紀泰靜下來。 「他樂觀,充滿活力,為人坦率。」 紀泰還是不出聲。 今敏哈哈大笑,「對不起,我沒有空閒。」 紀和這時知道他們才是一對,只有豁達爽朗的今敏才能與紀泰和平相處,並且好好照顧他。 今敏回房寫作業,她接到定單足足有一尺長,題目自「十九世紀英國人如何看康斯脫堡的風景畫」到「為什麼電腦可以輕易解決費米最後一道公式」都有,真不知道她如何應付。 來自各大學府各系各科學生都請她操刀,她與顧客之間的對話也很有趣--------今敏:「一共三篇作業,你自己也寫一篇,不然對該科一無所知」,顧客:「我對建築毫無興趣,家父逼我攻讀」「你可以寫『文藝復興與建築師如何向希臘及羅馬借鏡。』」今敏苦口婆心通常會被拒絕。 稍後,紀泰拎者啤酒找紀和聊天。 「對不起,」他坐下輕輕說。 紀和故做輕鬆,「無故道歉,為什麼?」 「是你先看到今敏。」 「她先認識你,記得嗎,在圖書館裡,她誤會我是紀泰。」 「今敏是個好伴侶。」 紀和笑:「你也懂得討女伴歡心。」 「我與她對這段關係都沒有計劃,我活一天算一天,她眼光長遠,將來必定有一番作為,也不會對我有任何期望,我覺得很輕鬆。」 「講了一大堆,你的意思是,今敏不會叫你結婚。」 「她畢業後還要到中國讀法律,清華大學已經錄取她,她把將來安排得密密麻麻。」 「我一向欽佩今敏,她是少數可以憑自己力氣戰勝出生的人。」 紀泰始終沒有提到桑子。 「紀伯欣的健康情況。。。。。」 紀和答:「這個時候,他希望親人在他身邊,或是時時探訪。」 紀泰說:「有什麼條件?他從來不做沒有代價的事,我自小看他處世為人,他錙銖必究,從來不會無故愛一個人,或是恨一個人,只有值得投資的關係與不屑一顧的關係。」 紀和勸說:「你所形容的,正是大都會中所有成功人士心理。」 「那麼,紀和,我與你永遠回是庸人。」 紀和真想指出:將來,今敏或許也會是那樣的人。 紀泰說下去:「高中時同學父親犯事,無力聘請律師,我懇請紀伯欣義務出力,你猜他怎麼說,他說他每年必定撥款捐助慈善機構,叫我不必費心。」 「許多律師都不敢做pro bono工作。」 「此刻他打會原形,成為一個最平凡的老人。」 紀和不打算多說,他攤攤雙手。 紀泰回答:「我暫時沒有回去的意思。」 多數被嚴加管教的子女有一日都會有這種反應。 紀和說:「我會同今敏說,我將搬出去住。」 紀泰意外,「為什麼?」 紀和微笑,「我覺得不方便住在這裡。」 「你怕人閒話?」 紀和答:「我未至於如此庸俗。」 今敏的聲音從身後傳來:「隨他去吧。」 她取出一大盤水果大家分享。 紀和說:「那麼,我找到地方才通知你。」 今敏點點頭。 紀泰問:「你為什麼不留他?」 今敏想一想,「紀和一向孤僻,無謂勉強。」 紀和笑笑:「紀泰,我先休息了。」 那天晚上做夢,看到學校飯堂前排隊的人龍,他一眼瞥見藝雯,叫她名字。 那女生抬起面孔,卻是陌生面孔。 他連忙道歉,匆匆走開,卻發現自己赤足,但必須硬著頭皮上路。 一覺驚醒,毋需弗洛依德解夢,紀和也明白這是內心極端空虛的表現。 第二天早上,今敏給他一個地址,「該處有地庫出租,交通方便,地方乾淨,房東是以為和藹的中年太太,可供膳食。」 「真是感激你。」 今敏微笑,她最擅長做中介。 她:「說有人找紀泰商議合作開始酒吧,人出錢,他出力,純賣酒,不含色情。」 「那多好,」紀和早已知道。 「後台是誰呢,什麼人會拿一大筆錢與生手合作?」 紀和且不回答:「紀泰反應如何?」 「他笑得合不攏嘴,一連幾天興高采烈出外開會。」 「條件好嗎?」 「他同我商量,我建議他佔三十。」 「你一定設想周到。」 「紀和,真正老闆是誰,我看不會是那個姓劉的年輕人。」 「可是紀伯欣?」 紀和笑,「我不清楚,你說呢,即使懷疑,也別說明,免得紀泰多心,將來店舖生意,還得靠他努力號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