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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他上樓去。 一邊敲門一邊忍不住落淚。 看護打開門,「呵,是紀先生你回來了。」 病人坐在輪椅上,聽見紀泰兩字輕輕抬頭。 看護連忙把輪椅推近。 看護輕輕說:「紀先生左邊身子可以移動,右邊就不方便,他不是不可以說話,可是發音不夠清晰,他不願開口。」 紀和連忙蹲在紀伯欣面前,他暗暗吃驚,紀氏不止老瘦弱,紀和再也認不出是同一人。 紀和什麼都不說,只是握緊他的手。 叔父年紀並不大,六十歲左右,很多人還在結交女朋友,他真是不幸。 他見到紀和點點頭,吁出一口氣。 紀和說:「那班傭人十分無聊,卞琳來了,我會叫她換一個班子。」 紀伯欣又在點點頭。 這時卞琳趕到,推們進來,她何等機靈,一見紀和就知道他不是紀泰。 她緩緩走近,「我都聽到了,我立刻照辦,紀泰,對父親說,你都改過,從此會好好做人,愛不愛讀書是一會事,生活正常才是最要緊。」、 紀和模稜兩可地答:「我都明白。」 紀伯欣沒有言語,伸手叫紀和過去。 紀和走近,他忽然伸手撫摩兒子的頭髮。 紀和在他身邊低聲說:「我會時時回來看你。」 樓下,卞琳叫管家解雇那班工人,「你把他們遣散後你自己也可以走了。」 紀和把窗簾都拉開,叫清潔公司派人抹塵吸塵。 他輕輕說:「我叔父這樣還能熬多久?」 卞琳黯然回答:「十年,廿年,三十年,連醫生也不知道。」 「什麼?」 「人生至多磨難。」 「這麼說,在適當護理下,他可以活至耄耋。」 卞琳說:「紀和,他把你當紀泰,你就暫時做紀泰吧。」 紀和歎口氣。 「我見過羅女士,她真是個好媽媽,難怪你性格那麼穩定。」 紀和說得有點好笑:「她還未知道我已經知道我並非親生。」 卞琳看著他,「我想她很明白,她們上一輩女性,很多事情放在心裡,並不明說,一直容忍,待忍無可忍之際,最多轉身走開,亦不發作,這是她們的美德。」 紀和點頭,「卞律師你觀察入微,家母的確是那樣性情,她是我生命最尊敬的人。」 紀和告訴卞琳他約好桑子第二天見面,他倆都得準備一下。 回到家,羅女士做了東坡肉給紀和下飯,紀和嘩呀一聲,埋頭苦吃,只覺肚皮飽了以後身心異常滿足,他彷彿看到世界仍有前景,人生還有希望。 紀和躺在沙發上與母親閒話家常,就像他小時候,媽媽給他說故事,孔融讓梨,臥冰求鯉,孟母三遷,接著,有孔明借東風,三英戰呂布……. 因為羅女士,他才成為一個健康的人。 媽媽問他:「有女朋友沒有?」 「藝雯可有聯絡?」 「她不願等你,也是明智之舉。」 紀和再努力問一次:「可有藝雯消息?」 羅女士搖搖頭。 呵他那些信件,全部石沉大海。 「媽媽再給我說一個故事:我幼時是否頑皮,有什麼特點。」 「愛哭。」羅女士肯定地說:「哭個不停,半日還抽嗒。」 紀和笑,「那媽媽怎麼辦?」 「摟在懷中好言安慰,一次給同學看見,指著取笑,以後,你才改過。」 「知恥近乎勇。」 「晚了,休息吧。」 半夜,母親輕輕推開房門看他,又滿足地掩們。 第二天,紀和提早赴會,卞琳已在等他。 「桑子一定會來?」 紀和不能肯定,越洋約會,作不得準。 卞琳歎氣,「那時一個輕率隨時會得改變主意的女子。」 況且,還帶著兩個嬰兒。 兩人頗似熱鍋螞蟻,眼看三點已經敲過,三點十五分,三點三十分,卞琳頹然。 紀和安慰她:「失約是應該的,赴約才是奇事。」 這時傭人急急進來,「客人來了。」 卞琳與紀和搶著出去,兩人肩膀相撞。 紀和連忙扶著卞律師。 只見門外一輛歐洲大房車停下來,保姆與司機先下車,把嬰兒車取出放好,然後小心抱出貴重物品,對,就是那對孿生兒。 最後,桑子才施施然下車。 對她來說,遲到三十分鐘已經算是準時。 紀和一個箭步上前,與她握手,那裡還敢責怪。 他說:「桑子你氣色很好。」 桑子輕輕問:「我不用說話吧。」 「大家都無須開口。」 由卞琳充當導演好了。 卞琳吸口氣,「請跟我來,孩子們先在房門外等。」 這時,卞律師才看清那對胖小子,只見他倆圓頭圓腦,手臂大腿全是肉,一向對幼兒毫無興趣的卞琳忽然想伸手去捏他們小手小腳。 「這麼可愛。」 桑子只是微笑。 她已是再世為人。 卞琳又說:「呵,同你們兄弟倆長的一模一樣。」 這時,紀伯欣剛剛吃完點心,由看護讀報紙給他聽,抬起頭,看到紀和,他笑了,一邊臉肌肉不受控制歪曲,嘴扭到一邊。 紀和趨向前,在他耳畔說了幾句話。 紀伯欣雙眼忽然亮起,露出盼望神色,看牢紀和。 紀和 輕輕說:「他們就在外頭,叫他們進來可好。」 紀伯欣驚喜地點頭。 紀和喚人,只見桑子推者嬰兒車進書房。 那兩個孩子一刻不停,老是想自車位站起撲出去玩耍,又爭著發出哇哇聲。 紀伯欣示意近些,桑子把嬰兒車交給紀和,退在一角。紀和把孩子們推到他跟前。 那對頑皮雙生兒,看見陌生人並不怕,也嫌丑,忽然伸出胖胖手,示意要抱。 連看護都笑了,抱起一個送到紀伯欣懷中,那孩子便來抓老人眼鏡玩。 紀伯欣示意兩個都要,孩子們全坐在他膝蓋上。 卞琳輕輕傳譯:「同紀泰紀和幼時一模一樣。「 原本無聲無息的紀宅忽然充滿笑聲。 半晌,孩子們被保姆帶出去,桑子以為戲已做完,她可以全身而退。 誰知卞琳說,「桑子你請留步!」 桑子不情願地轉身過來微笑。 卞琳說:「請走近一點。」 他充當紀伯欣的聲音。 桑子走到他面前。 「你姓桑,同桑羨能先生有什麼關係?」 「桑羨能是我小叔。」 卞琳說:「那是老朋友了,你與紀泰結婚為什麼沒有通知親友。」 桑子笑笑答:「我來並沒有結婚。」 「孩子都那麼大了,怎麼不舉行婚禮?你們年輕人也別太不顧禮儀,快快補行婚禮。」 紀和踏前一步,「沒有必要。」 紀伯欣吩咐卞琳幾句,卞琳走到臨房一會,回來時手裡捧著一制淡蘭色首飾盒子。 紀伯欣示意她打開交給桑子。 盒子裡是一條寶石項鏈。 桑子出身不差,頗見過若干首飾,知道這是名貴禮品。 「紀先生說是見面禮。: 桑子只得點頭接收。 卞琳又傳話:「紀泰,你回家吧,既往不咎,從新開始。」 紀和乘機說:「:我不想再讀法律。」 卞琳代紀伯欣問:「你想做什麼?」 「我想開設一間酒吧。」 紀伯欣怔住,卞琳也一呆。 這是紀泰的願望,紀和處處維護他。 紀伯欣搖搖頭。 卞琳便說:「容後商量。」 他在卞律師耳畔說了幾句。 「孩子們,可否定期探訪我。」 桑子答:「他們將在倫敦上學,我一年回來兩次,一定來看祖父。」 卞琳忽然說:「這一對孿生子可不要分開。」 桑子答:「請絕對放心,我一定會把他們帶在身邊。」 卞琳又說:「紀先生願意負責孩子們生活費用。」 桑子說:「我自己有能力。」 桑子不願久留,轉身退出。 卞琳代紀伯欣說:「讓我再看看孩子。」 保姆再次把孩子們抱近,不知怎地,他們無時不刻手舞足蹈,一不小心,兩個胖頭相撞,痛的哇哇叫。 大家忍不住笑。 卞琳說:「會走會跑不知如何控制,還有,如此好動,怎樣讀書。」 紀伯欣忽然提高聲線發出不可辨認的聲音。 卞琳一怔,仔細聽,然後傳譯出來:「是非成敗轉成空,幾度夕陽紅。」 紀和惻然, 他按住紀伯欣的手一會,轉身離去。 他送桑子上車。 「桑子我感恩不盡。」 桑子卻說:「紀和,真沒想到眾人這麼喜愛我的孩子,你們給了我鼓勵。」 他們互相祝保重,勇敢的桑子帶著孩子門走了。 卞琳輕輕站在他身後,「我送你一程。」 卞律師真好精力,一絲不見倦容,有才能的人多半天生如此。 紀和欽歎,「我一下子就東倒西歪,咖啡紅茶全部失效。」 卞琳微笑,:你沒聽紀先生說一切轉成空。「 「我們還年輕,我們不灰心。」 卞琳感歎:「紀和,你人生觀正面光明。」 「讓我們希望紀伯欣健康明日勝今日。」 演完紀泰,紀和做回自己。 他每天陪著媽媽吃三頓飯,然後,他開始尋找藝雯。 不不,他不打算騷擾她,他只想知道她近況,可是,一開口打聽,必然驚動藝雯,對一個女子來說,最恐怖的事,莫非是前頭人糾纏不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