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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頁     惜之    


  「湛平哥是成年男子,他不是智能障礙,也不是精神狀態有困難,若非他心底有愛情、有願意,誰能誘拐他的心?」

  沒有高亢語調、沒有憤然表情,她只是冷靜地陳述事實,陳述她所認知的道理。

  湛鑫望她一眼,再次,她教他意外;再次,她讓他好激賞。她的傲骨、她的冷靜、她的不卑不亢,她用最快的速度進入他心底,並在裡面找到居處。

  她分明柔弱無助,卻敢挺胸同奶奶對抗,奶奶是商場上歷經百戰的強勢女人,不管男女,沒有太多人敢迎戰她的怒焰,而她居然敢!湛鑫想為她拍拍手的,但他選擇站到她身前,替他擋住奶奶的攻勢。

  「妳把責任全推到湛平頭上?真無恥!要不是辛羽晴,湛平會快快樂樂當他的總經理,快快樂樂在他的上流社會裡自在得意,他不至於墮落沉淪,不至於放棄自己的人生。」隔著湛鑫,她對羽沛喊叫。

  「錯了,湛平哥在妳為他規畫的上流社會裡,並不會『快快樂樂』,如果妳夠瞭解他,妳會知道,湛平哥是個極有藝術天分的人,也許妳不認同,但我相信,只要他持續努力,他會成為偉大的藝術家。」

  又來,她又教湛鑫驚訝,她居然這樣瞭解湛平?

  「藝術家?哼!」她冷笑,笑湛平也笑羽沛的無知。

  「如果我的姊姊有錯,她錯在忠於愛情。」再一句,她說出自己的心聲。

  輕輕地,她放開湛鑫的衣服,後退一步,她想……也許……自己將被驅離。

  「真了不起的說辭,這是狐狸精經典教導的說法嗎?」她嘲笑羽沛口中的愛情。

  「老奶奶,我終於知道,為什麼湛平哥那麼害怕妳了。我以為天底下的親人都會互相支持,原來並不是,妳只愛妳自己,只在乎自己的心情,親情對妳而言,或者連一紙數目龐大的支票都比不上。」

  羽沛的話刺中她的心,高舉枴杖,氣極敗壞,她對著羽沛大吼:「出去,妳馬上給我出去,不准妳弄髒我們家的地!」

  半夜十二點,辛羽沛,身上只有兩百塊錢,十八歲的女孩,你要叫她去哪裡?可惜,她始終學不好現實這件事。

  點頭,她鞠躬,彎身說:「我不後悔自己的言論,很抱歉,這麼晚來打擾妳。」

  提起不大的行李袋,羽沛轉身離開關家。她走得相當快,如果沒記錯的話,這裡離山下車站至少有十公里以上的距離,應該是沒公車可搭了,但候車亭看起來不錯,可以暫且窩一個晚上。

  不怕、不怕,要骨氣、要自尊,她能要的東西不多,但這兩項,恰好在自己的能力範圍內。

  湛鑫不語,盯住她逐漸消失的背影,隱隱地,怒氣上揚。

  「為什麼把那種低等女人帶回來?」老人質問湛鑫。

  「辛羽沛讓妳的孫子乖乖吃飯,並且不靠任何藥物睡著。也許她很低等,但她的確是湛平的特效藥,如果妳沒有其他意見的話,下次她進門,別再企圖將她趕出去。」淡淡地,他回答,不帶感情。

  深深看奶奶一眼,他會調查清楚的,查清楚奶奶有沒有派人到法國,促成這場意外。

  「她會再回來?」

  「我不確定。」

  「要不要……你追出去?」這種話難出口,要她向辛羽沛低頭,簡直……

  「奶奶也會慌?妳的擔心應該放在趕她離開之前。」輕淺笑過,他往樓上走。

  這些年,他掌控了奶奶某部分情緒,他曉得在什麼時候能逼奶奶低頭,他不像湛平那麼害怕奶奶,也不像湛平那般容易妥協退縮。

  不再答話,他往自己房間走去。他洗澡洗頭,他在心底猜測,半個小時之後,她會回頭按電鈴,為自己的言行向奶奶道歉,也說不定他打開大門,發覺她就坐在門外頭。

  可不是,她才多大?他承認她有傲氣,至於獨立……他搖頭,畢竟,未成年少女能為自己做的堅持有限。

  於是,他慢條斯理地處理自己,慢條斯理地打開電腦,等待她回頭道歉。

  問題是,從十二點半到一點半,再到三點鐘,夜深更重,她沒有回頭,電鈴聲未響,她的堅持度超過自己想像。

  是擔心還是憤怒,他不十分清楚。立身,他拿出車鑰匙,大步走出房間家門。

  她沒坐在大門邊,沒有可憐兮兮地蜷縮身子,等待他的來臨。

  發動車,他的怒氣在胸口滿漲,冷冽佈滿靈魂之窗。

  ☆ ☆ ☆ ☆ ☆ ☆ ☆ ☆ ☆ ☆ ☆ ☆ ☆ ☆

  候車亭裡,羽沛睡得不安穩,裹在身上的外套兜不住幾分溫暖。是夏季,但山區氣溫偏低,哆嗦著手腳,累極倦極,卻無法入眠。

  她有些些瞭解姊姊當年的心情。

  當時姊姊十八,高中未畢業就接到父親的死訊,她告訴羽沛,沒有時間傷心,該處理的事情太多,未來生存艱巨,她們必須全力以赴,才不會讓離去的父母親擔心,那次……姊姊沒有落淚哭泣。

  同樣的十八歲,同樣面臨親人死亡,同樣的望不見未來,同樣的生存艱巨……她的淚水在下午流盡。

  未來在哪裡?不曉得,但她確定,再不會有人愛她、關心她,送給她她一直缺乏的親情。

  閉眼,行李緊抱在胸前,半靠在柱邊,同樣的動作維持得太久,有幾分僵硬疼痛。

  做錯了,她承認。

  她不該為了該死的驕傲衝出關家,她和關湛鑫約定好,明天他要帶她去看姊姊。

  至少她該帶姊姊回家鄉,和父母親同葬,至少她該和湛平哥說聲珍重再見,請他將姊姊來不及收穫的夢想完成,可現在……說什麼都遲了,她有膽子在關奶奶面前大放厥詞,卻沒有勇氣再走十公里,回到關家大門,對關湛鑫說句:「對不起,請告訴我,你把姊姊安置在哪裡?」

  該死的驕傲,該死的骨氣,讓她連姊姊最後一面都見不到,怎麼辦?

  蜷起雙腳,咳兩聲,更冷了。

  她全身顫抖,牙關敲出細微聲音,又饑又渴,從中餐開始,她便沒吞下半丁點食物,乾啞的嗓子迫切需要濕潤。

  瞄一眼身後的飲料機,沒辦法,她只有兩張百元鈔票,沒有硬幣銅板。再等等吧,等待天亮,等另一個乘客出現,同他兌換錢幣,拯救自己可憐的喉嚨。

  拉拉身上衣服,她把自己埋進薄外套裡,睡吧、睡吧,睡著了,時間過得比較快速,就這樣,半夢半醒間,她恍惚入眠。

  遠遠地,他的車子停在五公尺之外,坐在駕駛座裡,湛鑫的臉色鐵青。

  昏黃的夜燈照在羽沛身上,她睡得毫無防備,小小的外套蓋不滿她的身子,黑色學生裙撩到膝蓋上方。愚蠢!這時候碰上歹徒,她連喊救命都可以省下來了。

  平穩的呼吸添加速度,不明所以的憤然襲心,該死的笨女人,她以為自己很行?

  用力踩油門,把近光燈調成遠光燈,亮晃晃的光線照在她身上,原就睡得不安穩的羽沛被驚醒,帶著警戒神色,她彈起身,手臂靠在額間,努力辨識車內來人。

  用力下車,用力關上車門,砰一聲,她明顯地縮了縮身子,抱起行李往後退兩步。

  她也會怕?

  哼!現在才害怕會不會太慢?跨開大步,他往她的方向走去。

  面對亮光,羽沛看不清對方,直覺想逃跑,於是她轉身,用所能的最快速度跑開威脅。

  「辛羽沛,有膽子妳就再跑一步試看看!」他停下腳步,對著她的背影大吼。

  停下腳步,她認出他的聲音。

  緩緩地、遲疑地,她轉過身,面對湛鑫。

  瞇緊眼,想再看清楚些。是他嗎?是吧,才一個下午的相處,她便熟悉起他的聲音、他的動作語調,熟悉他對自己的不耐煩。

  他來尋她?該不該為此開心?因為他在意自己?

  算了,怎能這般自我高估,他為的是湛平哥,為她能代替姊姊撫平湛平哥的傷口。低眉,這種「因為」哪裡和「在意」扯得上關係。

  心酸酸,為了一個談不上熟稔的男人。

  該不該走回他身邊?

  假設驕傲抬頭,她當然該頭也不回地拔腿就跑,問題是,驕傲不對,況且……她已經自我承認,驕傲是種錯誤表現。

  咬唇,捏緊拳頭,她花五分鐘考慮,然後把行李背在肩膀,往他的方向走去。

  車燈依然耀眼,她仍舊看不到他的面目表情。

  他在生氣?肯定的,他對自己生了一整天的氣,往後可能還要氣上好一段日子,因為,他和關奶奶同樣認定,是她們姊妹奪走湛平哥的美滿人生。

  她走回頭了。

  上揚的是眉梢、是唇角,是他松卸下來的心情。

  從駕車出門開始,他的心提上半空中,擺擺盪蕩,是慌亂、是焦慮,是厘不清的失落與恐懼,這種情緒用來面對一個陌生女子不合宜,但,他就是。

  短短幾步路,她像走了幾輩子,她不曉得如何面對他的憤怒,不曉得他會不會毀約,不肯帶她去見姊姊?更不瞭解他是否在自己與關奶奶中間有了為難?問號在胸口串聯,串得她心驚膽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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