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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光澤 姚爾爾不能控制地猛轉過身── 地上一片破瓷,華自芳淺笑裡有一分殘酷,復將塞子又塞上,搖蕩著淡紅色的花露,在日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 「我都差一點忘了妳是一個可以面無表情說謊的人了。」他笑著道。 他在試探她…… 姚爾爾放下捂唇的手指,強迫自己不為所動。 「我沒有說謊──」 她的話語中斷在華自芳用兩根長指輕輕晃蕩,琉璃瓶子隨時都能落地的動作之下。 「想說謊就不要有所顧忌。」男人笑著冷聲道。 那作勢要鬆手的態度可能是假,但姚爾爾不知道他打算做什麼,腦袋一片空白,什麼都不能想……她雙膝一曲點地。 「請把它還給我。」 「爾爾,妳真是超乎我的想像。」 姚爾爾緊盯著膝前地面。 「請把它還給我。」 男人的繁花衣袍飄落地面,知道華自芳應是單膝點地面對她,但她不敢讓視線移動。 「何必?」 逸出的歎息是那麼的無奈,姚爾爾只覺得自己瘋了。 但那是她僅有的,唯一能緊緊握住也不會傷害到任何人的,證明她生命中曾有過一小段可以被珍藏的時光,無法取代,只要擁抱著,就能夠頭也不回的孤獨一世。 「何能不必。」她啞著聲回應。 小小的琉璃瓶被擱在自己視線裡,她想也不想的就將它拽進心口,縱然明白這個動作有多侮辱人,但她已無能為力,只想確認七生露不會再離開她的手心。 華自芳幽然一歎。 「爾爾,妳不會從妳設下的界線裡跨出來,但為什麼明明這麼捨不得,還硬要舍下呢?」 姚爾爾一咬牙。 「……我不要你有一天恨我。」 華自芳沒有靠近,但氣勢逼人。 「為什麼不要我恨妳?」 姚爾爾無言。 他無奈地又歎息,「為什麼不要我恨妳?」 她已經沒有什麼能夠守住的了。 「……我害怕你討厭我。」 「怎……唉──」 那似憐惜又似悒悒不快的未完語氣,讓她眼眶蓄滿了淚水,但她動也不動,不敢讓它滴下。 好似察覺她的死守,華自芳又是一歎。 「爾爾,我低估妳了,比起姚衣衣,妳更適合作為一個保護者,妳可以渾身浴血也在所不惜地勇往直前,只為了保護妳想保護的人。」 他微微的頓了下,復又開口,「不過,妳也徹底錯估我了,妳以為我沒有什麼好失去的嗎?妳以為退讓和成全,就能夠讓我全身而退,毫髮無傷地重回我的人生,只可惜,我遠比妳所想的陷得更深,不可能安好無缺,不可能不滿身是傷,尤其是心。」 安定而又柔軟的聲音,更像在掙扎和咆哮,如同不斷地在質問:她為什麼不懂他?為什麼如此殘忍的不懂? 姚爾爾什麼都說不出口,她咬著下唇。 「爾爾,妳知道我養了這麼久的花,哪一種花是最難養的嗎?」 她不敢想,閉起雙眼顫抖。 如同自言自語的聲音,輕輕緩緩地接著響起。 「是不願意相信可以綻放所以不願綻放的花朵。」 耳邊傳來衣料摩擦的聲音,接著便是門板開啟又關閉的咿呀聲。 那聲音摩挲著耳畔,配上濃郁的香氣,初見面之時,他為自己簪七世香的感覺又再重現。 這是真實的幸福,但也同時帶來無法呼救的痛苦。 她無止境的一直沉,沉到一潭污墨之中。 曾經,她渴望能夠變成一滴水,現在她如願以償,只是不是清水,那是一滴髒污得連她都不想看的水。 ☆ ☆ ☆ ☆ ☆ ☆ ☆ ☆ ☆ ☆ ☆ ☆ ☆ ☆ 麟德三年元月十五日,沽飲閣內。 僅十天不到,人事全非。 楚小南在那之後隨即宣佈要拋繡球招親,事情的演變已經無人控制得住。 樂逍遙和姚衣衣、季清澄和姚爾爾的婚事,也火速進行著。 長安城裡轟動著元月十五要喝誰家喜酒,而沽飲閣和京醉樓所有人都瘋了,卯足勁辦喜事,互別苗頭。 可是這一切紛紛亂亂,和姚爾爾已無關係。 姚爾爾穿著一身喜紅嫁衣,坐在床沿,空洞的雙眼找不到焦距,彷彿一抹幽魂。 平素的溫柔寧靜,全都化為一股無所謂的冷冷淡漠,可失焦的大眼,仍離不開案上半瓶蕩漾著柔柔紅光的花露。 她死死牢牢封住,但在這天寒地凍的天裡,還是放肆張狂地溢出滿屋的溫暖花香,一沾上身便再也揮之不去的露,沒有形體的味兒,亦濃烈得彷彿在指控,好似在陳述著一份不能釋懷,無法忘情的不甘心。 呵,但她可沒有不甘心啊……只不過,她的心也無法輕盈。 「娃娃親,娃娃心,當年一滴露,伴誰到緣盡?」姚爾爾近乎無意識地唱,那聲調裡,帶著一絲難以言喻的苦澀。 因為這心甘情願的嫁人,已經失去了任何意義。 她不能嫁呀,他為何不明白?她是無論如何都不能嫁給他的啊! 爾爾,她名喚爾爾,正是不過如此的意思,那個男人的存在,使她更清楚她僅是不過爾爾。 人生苦短,如霜似露,就算明日得死,她也絕不隨他的姓,一身清白的來,那她就該一身清白,什麼都不帶走的去,七生七世的糾纏,她承擔不起! 一個用這瓶露聘她的男人,她怎麼能嫁?! 「娃娃親,娃娃心,今日一滴露,與君緣已盡!」姚爾爾哽咽低吟,給了這長年流傳在京師裡的譏笑童歌一個答案。 打去年早來的雪一路下過了年,天空正狂舞著風暴,但她卻極平靜極平靜。 不敢再去奢望什麼,她愈是努力,愈是扭曲一切,令所有人不幸,只能人事無覺地進行著婚禮。 她不後悔,後悔是能選擇的人才有的饒恕。 她不流淚,因為沒有心的人不被容許心傷。 姚爾爾漾起一抹甜笑,藏在寬寬繡袖裡的十指扣得更緊,扣得發疼,那麼就能笑得更濃更濃。 媒人笑吟吟地接過小童捧著的一方大紅喜帕,罩住了視線,她的世界一片紅。 「蓋著頭,好兆頭,生兒子,高過頭,來鴻運,臨到頭,事事喜,上眉頭喂喲!」 媒人笑著說著吉祥話,這是樁神旨娃娃親,亦是件瞎眼婚事,姚爾爾自然而然地閉上眼,當一切是一場夢,在那香味之中醉生夢死。 好痛苦……也好幸福。 ☆ ☆ ☆ ☆ ☆ ☆ ☆ ☆ ☆ ☆ ☆ ☆ ☆ ☆ 大街上等著開宴喝喜酒的長安酒客,按捺不住的鼓噪聲此起彼落,吵鬧不休得連在內閣的華自芳都不由得苦笑。 手指微微攪著,心念跟著攪動。 原來他一點也沒有成長,經過七年的時光,他還以為他已從那個無法面對失敗就逃避的少年,長成一個頂天立地的漢子。 沒想到他這睜眼瞎子,居然一撞壁就自暴自棄地灌了兩個月的酒,讓醉意麻痺了他應該好好運作的腦子。 那個說害怕他討厭她的姚爾爾才是真正的她。 現在的她。 他一直在她身上尋找的是七年前那個天真可愛,什麼都不懂,一心一意只想支撐著病體,跟著姊姊、弟弟腳步出門一起玩耍的她。 逗她,鬧她,疼她,寵她,都是在尋找八歲時的她,甚至將十五歲的她給硬套進八歲時。 她不可能不變化。 總被委由重任的他不熟悉,但他應該要發覺,那個初次出門就昏在大街上被人送回家的小女孩,在一醒來,要面對的是什麼。 旁人的憐憫,家人的心疼愧疚,一個住在虛弱身體裡的巨人,不可能愈挫愈勇,只能渴求不要造成別人的困擾吧! 那不是她的自尊,而是她最後的乞討。 強逼她露出那無力自主,什麼都守不住,千瘡百孔的樣貌,自己究竟有什麼權利那麼做? 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不可一世和自大而已。 想許她幸福這個念頭根本就太過狂妄,真相是她的笑容才能讓他得到無上的喜悅。 不忘七世之香,不滅七生之緣,其實在訴說的是他的心願。 而懼怕的,惶恐的,害怕他討厭她,只希望能夠離去時把傷害降低到最低程度的是她的真心。 花了近十天,擺脫了酒力的影響,他才能夠瞭解在各自背後,究竟誰用怎樣的心情去面對這個關係。 如果說他用了全力,那麼她就是用了全部生命。 怎麼能不使人憐愛。 憐愛本身就具有可憐和可愛兩面的意象,他仍舊是那個想背起她的少年,心意未曾改變。 她卻是從那個小女孩,長大成一個被迫得困屈面對一切的女人,和他相遇,然後愛上他。 天真的微笑幻滅在他的不在乎粗魯舉動之下。 他到底幹了什麼好事,令她背負了什麼不該由她背負的使命,他應該更清楚的令她明白這一切,都是他為了自己而做的。 他好心疼,同時也更愛更愛。 無論是哪一個姚爾爾,都讓他最後終結到這個想法,想要她的背面,是一種難以逼視的強烈情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