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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頁     夏洛蔓    


  章純縵因發顫而垂下雙手,鑰匙從手中松落,撞擊到地面,發出清脆的聲響,就如她的心碎裂的聲音。

  她縮起肩膀,像要阻止內心湧上的什麼莫名衝動,尖叫一聲,撐開手肘,奮力掙脫他的擁抱,連鑰匙也不撿,奔向樓梯。

  一路疾走,直到進了捷運車廂,那顆茫亂的心才止了下來。

  她抱著頭,不停地在心中默數數字,她覺得,只要一停下來,她的理智就會整個被撕裂,她會變得軟弱,無論他說什麼,她都會無條件投降。

  她是還愛他。

  但是,她忘不了四年前那個夜晚,自己是帶著如何悲涼的心情,搭夜車回高雄。

  一份純然相信,沒有雜質的感情,被他如冰刀的冷漠姿態割得鮮血淋漓,她太生嫩,分不出成人世界裡的真偽,不知道他避到這麼遠的地方,就是想甩開她這個還在母親保護下過活的麻煩,她傻傻地追上來,然後,讓他嫌棄地揮趕回高雄。

  她從未如此痛惡自己的存在。

  她不知道他想跟她說什麼,抱歉?

  不需要。任何想自圓其說的話,她都不需要。

  她只想留住好不容易黏貼回來的尊嚴,為什麼他就是不肯讓她平靜地過日子呢?

  隨著人潮,章純縵跨出車廂,離開車站,步行十分鐘,進到公司。

  怔仲間,到了午休時間。

  章純縵機械式地按表填單,因為精神無法集中,擔心造成錯誤使公司遭受損失,她無法可想,只能求助前輩。

  她走到吳慧茹的辦公桌邊,將她帶到茶水問。

  「慧茹姊……我今天填的表單,你可以幫我核對一下嗎?」她垂著眼,無助地說。

  吳慧茹見她兩眼浮腫,知道這幾天辦公室裡因她和小喬的事而籠罩的低氣壓,處在其中,她也不好受,歎了一聲,輕撫她的髮絲,讓她伏在自己肩膀上。

  一早壓抑的情緒,在前輩的溫柔下潰決了,她忍著不哭出聲,含著水氣的鼻翼一下一下地抽著,喉間如梗著一顆石粒,痛得無法呼吸。

  吳慧茹只能安慰她,靜待她平靜下來。

  「小縵……」

  小喬不知何時走進茶水間,章純縵聽見呼喚,抬起臉,不好意思地拭去滿腮的淚水。

  吳慧茹見小喬似乎有話要說,擔憂地看看她們兩人,然後靜靜地離開。

  「我可以和你說幾句話嗎?」小喬對章純縵說,神情黯然。

  章純縵跟在小喬身後,來到公司附近的簡餐店,兩人都只點了飲料,沒有胃口。

  寂靜包圍著四周的空氣,兩人對坐,緊窒得讓人喘不過氣。

  在瞧見對方眼中明顯的紅腫,只覺尷尬,她們如此狼狽,為的是同一個男人。

  章純縵覺得難過,她無意去傷害小喬,她不知道會再遇見馮子海。

  「阿海去家裡找你了?」沉默了很久,小喬終於開口說話。

  章純縵點頭。

  「對不起,是我告訴他你的地址。」

  「為什麼?」章純縵不解地看著她,她不是也喜歡阿海?

  「他每天在公司前面站一整天,太陽這麼毒,我沒你那麼狠心,看都不看他一眼。」小喬有點賭氣地怪她。

  她垂下頭,不想解釋原因。

  「你們的事,我全都知道。我只是不知道,原來……你就是他一直在等的那個女孩。」

  小喬沒頭沒腦地冒出這句話,讓章純縵一頭霧水。

  「其實……他一開始就拒絕我了。」小喬將臉轉向窗外,落寞地說:「是我厚著臉皮纏著他,想找些人壯膽,我想,他不會在那麼多人面前令我難堪,也許,時間久了,他會發現我的好,我是真心喜歡他的。」

  章純縵聽了,心頭一堵,這樣暗暗喜歡一個人的心情,她懂。

  就像手指被紙張劃過的一道傷痕,不痛,但不經意地就抽著神經,無法讓人漠視它的存在。

  「他說過,因為某些原因,他必須離開自己喜歡的女孩,他在等待,等那女孩大學畢業,等她確定自己的感情不是一時的衝動,等她成熟到可以決定自己的未來……只要,她的心不變,這輩子……只想牽著她的手……」語末,小喬有些哽咽。

  章純縵愈聽愈心驚,一雙手緊緊揪著膝上的裙擺,她不確定……她不敢確定——那個女孩是誰。

  小喬緩緩回過頭來看她。「那天,你從餐廳離開後,他告訴我……那個女孩就是你。」

  章純縵眼中掠過不可置信,她微微擺動頸部,不可能的……他……

  「我想,我是恨你的……」小喬眼底含怨。「我不是壞女孩,但是,我還是忍下住想恨你,我想,如果我能早點遇見他,他會喜歡我的,我一點也不想告訴他你的地址,但是……」

  小喬像洩了氣的球,身體萎靡落下。「但是……昨天晚上,我躲在柱子後面,看見你離開後,他一個人呆坐在階梯上,我很心疼……」淚水終於從小喬隱忍的眼中滾落。「我第一次看見男人如此悲傷的眼神,我想……他真的很愛你,就算你拒絕他,他也不可能接受我……」

  章純縵微張著嘴,不知道該如何反應。

  她應該安慰小喬,但是,她說不出話,她太震驚。

  他狠心地推開她,卻說是在等她?章純縵的思緒完全打結。

  「這麼好的男人,你竟然丟在一旁不要,你是白癡喔!」小喬邊擦眼淚,邊罵。

  章純縵無法消化這突來的轉折,她乍喜,卻也驚恐,這會不會只是阿海拒絕小喬的借口?他會不會只是要她配合他演一場戲?

  她不知道,她心裡很亂,她怕像那次北上,載滿滿腔思念卻換回羞辱。

  但是,她願意聽他說了,如果,有一點點的可能——是她誤會他的話,這四年來,他的日子不會比自己好過。

  小喬一口氣吸光杯子裡的飲料,發出呼嚕呼嚕的聲音。她抹去臉上的淚,佯怒說:「這杯飲料你請,本想敲你一頓的,但是,我真的沒心情吃大餐。」

  章純縵呆然,還未從混亂中回神。

  「你喔——」小喬站起來往她額頭一戳。「就是這種無辜又單純的眼神,害得我沒辦法討厭你。」

  「小喬……我……」她跟著站起來。

  「算了,女人何苦為難女人……」小喬擠出難看的笑臉。「我一定會找個比阿海優一百倍的男人,我以後會很幸福的,到時候換你羨慕我。」

  章純縵淺淺地笑了。

  「走吧!上班了。」小喬勾起她的手。「我想啊……那頓大餐還是得讓你請,不過,等我上網查查台北最貴的餐廳再說。」

  章純縵被她俏皮耍賴的言語給逗笑。「那我是不是要先練洗盤子?萬一錢帶不夠被扣在那裡。」

  「放心啦!絕對不超過你一個月的薪水。」

  兩個女孩努力抹開種在各自心裡的痛苦與不安,邊笑邊鬧,讓一切隨時間慢慢淡化。

  ☆ ☆ ☆ ☆ ☆ ☆ ☆ ☆ ☆ ☆ ☆ ☆ ☆ ☆

  章純縵按捺著想去找馮子海的心情,捱到下班時間。

  站在自己的住處門前,她輕輕地旋開門把。早上匆忙逃開時,鑰匙遺落在門前,此時,不見蹤影。

  門沒鎖,打開門,馮子海果然還在她小小的套房裡——

  他趴在她床邊的小茶几上,睡著了。

  她來到他身畔,跪坐下來,靜靜地看著他,前幾次的慌亂,以至於她幾乎不敢讓視線停留在他身上。

  四年不見,他卻一如當初相識時的模樣,過肩的長髮,白皙清秀的眉目,修長瘦削的身形和優雅好看的長手指。

  她一直記得他為她示範吉他彈奏時,那如跳舞般輕快的指法。

  睡著的他眉頭深鎖,彎曲的背脊彷彿承載著沉沉的包袱,凹陷的眼窩透出淡青……

  她就知道!

  她不能看他,不能聽他說,不能給他或給自己一點點可能的機會。

  只是一看他,她對他的愛就會無法抑止地湧上,只要一聽他說話,她就會失去判斷力,無條件選擇相信……

  現在,他只不過是疲累地睡著,她只不過是在離他三十公分的距離看著他,心中的不捨與酸澀就漫天捲來。

  或許,在心底深處,她一直不願相信他會傷害她,她只是選擇怨他,好讓自己不瀕臨崩潰,好讓自己不去憎恨母親,好讓自己有足夠的力量待在那個家。

  章純縵心頭一揪,衝動地抱住他,淚水嘩啦嘩啦地湧出——

  她好想他,一刻都沒有忘記過他。

  每一年,每一天,每一刻,她就像自動設好的鬧鐘,記起她的初吻,那青澀含羞的初吻。

  每個女人,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初吻。

  那個吻,注定了他的身影要留在她的心裡,一輩子,一輩子都忘不掉。

  馮子海被驚醒,發現是章純縵,大手覆上伏在他背上哭泣的她,轉過身來面對她。

  章純縵這時收住哭聲,眼中含淚,抬起頭來看他。

  他朝她溫柔地笑了。

  「小鬼,都二十二歲了,還這麼愛哭?」他為她拭去淚水。「不過,還好,你終於長大了,知不知道我等得好辛苦?我都老了,快三十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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