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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頁     亦舒    


  「王千歲你真幸運。」

  千歲輕輕把作文摘下。

  孔老師問:「你害怕閒言閒語?」

  「不,他們不會明白,」他停一停,「你也不會明白。」

  孔老師忽然改用英語說:「我是本市婦嬰院一個孤兒,五歲被一對美國歐裔夫婦收養,再新澤西州長大並接受教育,自幼到大,我遭遇歧視洗禮。」

  千歲抬起頭來,他意外到極點。

  「大學畢業,養母重病,養父與她離異另娶,由我照顧養母到她離世,然後,我到本市教書,一耽下來便是三年。」

  千歲都聽懂了。

  孔老師微微笑,絲毫沒有苦澀的意思。

  呵,原來她有那樣的身世。

  「對於苦難,我也略知一二。」

  千歲哪裡還敢小覷孔夫子。

  他又學了一課,不要以為天下就他一人最吃苦最無奈最不幸。

  呀比上不足,比下有餘。

  「王千歲,試用英語作答。  」

  「我不敢,怕講得不好,叫老師笑話。」

  「我不會取笑學生。  」

  「我自覺羞愧。」

  孔老師又說:「你一定奇怪,我為歐裔收養,怎會姓孔,我自何處找到姓氏,我是否見過親人?讓我告訴你,我養父姓尼楚,Nature,他叫我孔妮,於是,我為自己取一個中文名,叫孔自然。」

  千歲聳然動容,老師有可歎的身世。

  「我在中華文化中心學習中文,沒有學好,不過也足以應付生活,我倆有很多相同之處。」

  千歲不知何處來勇氣,期期艾艾,用英語回答:「怎能同老師比。」

  「是,你更好學勤力。」

  別的學生到了,孔老師叫千歲做新的功課:什麼叫歐洲文藝復興。

  千歲想說,寫這些功課實在太費時間,他都無暇游泳打球,可是他不敢說什麼,唯唯諾諾下課。

  忽然發覺,他大著膽子,竟與老師講了那麼多話。

  平時,王千歲一個月也說不到那麼多。

  「你一個人在本市,可是住親戚家?」

  老師答:「收入不高,我在山上租一間房間,平時用公路車或步行,房東老太太對我很好,我幫她打理帳單信件,她替我準備膳食。」

  「可有想家?」

  「我想我先得找出什麼地方是我的家,但是,有點掛念老同學。」

  他們開始做功課,他讀課文給老師聽,老師更正他讀音,漸漸上口。

  假使老師可以整天陪他,一定學的更快。

  真好笑,妄想老師終天陪在身邊。

  千歲靈機一觸,把孔老師讀書聲錄下,隨時聆聽。

  她讀新聞:「油價瘋狂上漲,並無抑止現象,高企在每桶四十元美金,勢必引起通脹,車主及生意人紛紛叫苦。」

  千歲媽問:「這是誰?聲音多麼動聽。」

  千歲笑而不答。

  「是女朋友?」

  「我倒想。」

  「她用英語說些什麼?」

  「媽媽,為什麼幾個叔伯都沒學好英文?」

  「自小出來做工,哪有時間好好讀書,你三叔會說幾句。用英語說些什麼?」

  而王千歲同學本人,因視力障礙,看英文課本深覺吃力。

  他聽見媽媽說:「對面有頑童玩鏡子反光。」

  千歲把竹簾放下。

  這時,他忽然明白,他心中仰慕的是什麼人。

  當然不是嬌縱的二小姐,也不是文靜但無甚主張的大小姐,亦並非特別善待他的女醫生,路上邂逅的鶯燕更不在範圍之內,王千歲真正喜歡的人是孔老師。

  他想她在身邊,不是因為想學英語會話,純為看到她有一種平時罕有的喜悅。

  他的手搭著簾子發呆。

  媽媽說:「那日去看蟠桃,一大堆親戚,有幾個女孩子想認識你。」

  不知不覺,王千歲已找到他喜歡的人。

  他低下頭,他一點把握也沒有。

  「千歲,為什麼發呆。」

  他回房間去寫功課。

  金源對家課的看法:「天天一大堆,有些同學自下午四時做到深夜,差些白了少年頭,那麼勤工,我打工隨時賺一萬八千,足夠零用,何用受刑。」

  一不喜歡,便是受罪,不愛應酬的人一見盛大場面便叫苦連天,不愛讀書看到家課就無比厭惡,金源從來不做功課,他帶一隻球回學校踢。

  到了初中三金源自動停學,在修車行得心應手,不知做得多麼愉快,他磨砂的車平滑一如原廠手工,客人讚不絕口。

  之後他把書本扔在一旁,不過今日的他口氣完全兩樣。

  他同千歲說:「今日去取了孩子們出生證明文件。」

  千歲笑,「他們叫什麼,順風順水?來福來旺?」

  「照你意思。自由自在。」

  千歲一怔。

  金源結巴地說:「我在想,孩子們呢,總得讀好書吧。」

  千歲低下頭,強忍著笑,差些流淚,啊,孩子們尚未滿月,王金源已為天下父母心現身說法。

  他訕訕說下去:「讀大學,做官,或者當公司總裁,不用像你我做的手指發黑。」

  千歲沉默,他覺得惻然。

  金源終於像他那樣,看清楚了自身。

  他抓著頭,「讀書人斯文。」

  千歲輕輕問:「打算怎樣教導?」

  「蟠桃說:搬到名校區域居住,一早請補習老師,教他們英文數學等科目,只准看教育電視,不許看胡鬧綜合節目,家裡禁絕粗話煙酒。」

  千歲點點頭,「修車行由誰繼承?」

  「將來再說。」

  「你去名校接放學,是否換上西裝領帶,抑或,扮作司機?」

  金源一愣,忽然聽出這是極大揶揄,他生氣,悻悻說:「狗眼看人低。」

  「金源,做回你自己。」

  「蟠桃與我不想孩子做粗胚。」

  千歲只得拍拍他肩膀,「努力加油。」

  金源尤自生氣,「你看死我兒子不會讀書。」

  他走了。

  千歲媽問:「這是怎麼一回事?」

  「他做了父親,忽然感動,想把世上最好的給孩子。」

  「對,應該如此。」

  千歲不出聲。

  千歲只想做一個比較好的王千歲,不是別人,他不想為任何人脫胎換骨。

  那天晚上,他正在站頭等客,忽然聽到收音機報告:「因為旅遊車司機忘記攜帶省際旅遊證,引致車子在旅途中被民警扣下,十七名遊客在楓涇出口被警察攔住,動彈不得,司機沒向乘客作任何解釋,隨警察去了派出所,將遊客晾在一邊,全車乘客十分驚惶不知如何是好,希望有好心司機空車前往楓涇接載旅客前往目的地烏溪,速與電台聯絡。

  千歲一聽,只覺好笑。

  他打電話到電台,「我願意載,正駛往楓涇。」

  「你貴姓名,幾時可到?」

  「我叫王千歲,車牌一三三八二,約二十分鐘抵達楓涇。」

  「謝謝你。」

  千歲趕到現場,狼狽不堪的乘客見車湧近,忽然有人鼓掌。

  千歲把他們連人帶行李載往烏溪。

  乘客只給消費,沒有車資,千歲也不予計較。

  第二天他往修車行加油。

  忽然好奇問:「金源,油從何來?」

  「講多錯多,不說不錯,明知故問。」

  「不是違法柴油吧。」

  金源瞪他一眼,「你才非法。」

  「孩子們好嗎?」

  「明天到你家吃飯,你不知道?」

  「怪不得老媽要殺雞宰鴨。」

  「你媽叫你成家,千歲,我們既不能揚名立萬,結婚生子也是一項成績。

  說到他的孿生兒,金源臉上發出亮光,求仁得仁,他最幸福,千歲認真替他高興。

  上課時他問老師:「送什麼給嬰兒最好?我一對孖生侄子滿月。」

  千歲的英語因為勤練,發音頗準,可是語氣生硬,不太似對白,有點兒像背書,常常在不應該斷開之處停頓,正是初學者的口吻。

  老師卻只有鼓勵神色,「下了課我陪你去選一件顏色鮮艷的玩具。」

  千歲的心咚一跳,這不是主動約會嗎,呵,有否機緣呢。

  下課他們一起離去,在嬰兒用品店挑了若干玩具及衣物。

  千歲大開眼界,原來今日幼兒自有他們全套日用品,可愛的小小件,不比千歲小時,什麼都是大人用剩,或是大人名下撥一些出來給小孩,千歲有點感觸。

  付賬的時候,售貨員說:「先生太太,下周有新貨運到,有一種嬰兒床,安全舒適,請來參觀。」

  千歲福至心靈,轉過頭對孔自然說:「明日中午,可否賞臉到我家吃飯?」

  不料孔自然十分大方應允,「呵,那我也得選一件禮物,這隻小熊音樂盒很適合。」

  千歲鼻酸手顫,要過片刻才鎮定下來。

  下午他在家,情緒高昂,不能自已,滿屋亂走。

  母親在廚房忙個不停,有魚有肉,加雞湯蔬菜,幸虧老房子廚房寬敞,足夠活動。

  千歲幫母親裹雲吞,「為什麼吃這個?」

  「因為像元寶。」

  「華人為什麼崇拜金錢?食物尤其如此……金橘、麻球、餃子、油條……都像征金錢、金條,最好錢財滾滾而來。」

  「因為窮人多。」

  千歲沒話說。

  片刻三叔來訪,帶來水果,三叔對寡嫂一直這樣關心。

  千歲媽突然問:「三叔,你還記得羅湖橋嗎?」

  三叔答:「嘿,當年但凡自內地由陸地過來,均需經過羅湖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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