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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亦舒    


  有人遞煙遞水,不知塞了什麼進口袋,事情漸漸平息。

  茶水檔老闆出來取回他的傳聲筒。

  有人用腳擦擦沙地,把血抹掉,恢復原狀,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乘客又拎著行李爭自上車。

  可怕,千歲想,差點鬧出人命。

  他們這一票人還不夠苦?

  人家讀大學他們開夜車,人家穿西裝他們穿短褲,還需不爭氣自相殘殺。

  千歲看過三叔必恭必敬幫鄧太太小姐捧著購物袋放進車尾廂,彎著腰替她們拉開車門,讓她們坐好了才關上車門,下雨時還要打傘,車子一定要輕輕停在她們身前,否則,她們走多一步路都不肯,三叔還讚她們沒架子,「鄧家司機好規矩」像在說一條狗。

  千歲越想越氣。

  他忍不住到茶水檔買了一瓶冰凍啤酒,仰頭喝兩口,歎口氣。

  「誰的車子?」一個彪形大漢走近。

  千歲走過去,「我的。」

  「車門一直鎖上?」

  「剛有人打架,我急急鎖上車門。」

  「我那裡走脫一個按摩女。」

  千歲唯唯喏喏,「你可要上車看看?」

  他打開車門。

  忽然有人叫那大漢,「師傅,這邊。」

  大漢看看車廂,「你走吧。」朝另一邊走去。

  千歲巴不得離開是非地,把車駛到另一個村口載客。

  他忽然聽到車內有一把聲音:「到嶺崗過境,再去飛機場,由落霧洲往赤鯉角,我給我三百元。」

  千歲不相信雙耳,他自倒後鏡裡看到一個高大金黃頭髮的年輕外國女人對牢他笑。

  女子大眼尖鼻白皮膚,不折不扣是西洋人,衣衫單薄,這時老實不客氣把千歲搭在椅背上的外套取過穿上。

  她一定是大漢口中所說那個走脫了的按摩女。

  千歲不出聲,那女子數出三百元丟給他,然後點燃支香煙吸一口。

  「車廂內不准吸煙。」

  她又深深吸一口,笑著把香煙丟出車窗,千歲看到她手臂上汗毛金光閃閃。

  她語氣生硬地哼起英文歌來,「寶貝要買雙鞋子,寶貝要走出這裡,寶貝要遠走高飛,寶貝要尋找新世界。」

  千歲往飛機場駛去。

  「我來自白俄羅斯,說:白俄羅斯。」

  趨近了,千歲聞到一陣汗臊味。

  「你那麼年輕,做了多久?」

  她際遇那樣差,離鄉千萬里,生死未卜,卻不改歡樂本性,這女子有什麼質素彷彿可供王千歲學習。

  千歲不出聲。

  「呵,你不愛說話,」她忽然改了歌詞,「媽媽需要一雙新鞋,媽媽需要看這個世界。」

  車子飛馳出去。

  千歲惻然,他日常遇見的,全是這些沒有明天的人,不知從哪裡來,活著,也不知要到什麼地方去,隨遇而安,過一日算一日,今天總要吃飽,太陽落山,找個地方休息,明天再來。

  孩提時誰也沒有替他們計劃過將來,去到哪裡是哪裡,流浪尋找機會前程,這不是他王千歲嗎?不,他還有媽媽叔伯,他們比他更慘。

  千歲把一隻旅行袋丟給白俄女。

  她打開,見是乾淨衣服,心生感激,到後座換上。

  又把頭髮掠往後腦用橡盤紮好,忽然像個清純少女。

  千歲問她:「去何處?」

  「有人接我去汶萊。」

  「你家人呢?」

  「似我這般地步,何來家人?」

  「他們仍在白俄羅斯嗎?」

  「是,每月待我寄錢回去過活。  」

  千歲把三百元還給她,「去買雙鞋子,有機會走回家去。」

  她嫣然一笑,「你真可愛。  」

  同是天涯淪落人啊。

  她摟著千歲深深一吻,「祝我幸運。」

  金髮女終於靜下來,在後座打盹。

  車子駛進飛機場範圍,千歲停住車,想叫她下車,轉過頭去,車廂人跡杳然。

  白俄女來去如風。

  不知幾時,她已下車走得遠遠。

  千歲不願空車回去,他換上牌子:「二十元回市區。」

  忽然之間,一幫背著背囊的洋人少年湧上來,他們的導師高聲叫:「別爭,守秩序。」

  千歲轉過頭去,又驚又喜,「孔老師。  」

  可不就是短髮圓臉的孔夫子。

  「王千歲,」她也十分意外,「是你,再好沒有。載我們回市區吧,這裡一共十二名交換學生,今晚在中區青年會入住,明日才有熱心寄養家長來領走他們。」

  「這責任多大。  」

  「誰說不是,這班北美生像猢猻一般。  」

  「他們聽得懂嗎?」千歲駭笑。

  「很快會懂,孩子們,靜一點。」

  車子向市區駛去。

  一班學生忽然高聲唱起四重奏,歌聲清脆,「劃劃劃劃你的船,順流而下,快活地快活地快活地,人生不過是一個夢……」

  千歲沉默。

  同一部車,載千百樣人,他是司機,他必須把他們安全地載到目的地。

  抵達青年會,孔老師付車資,千歲說:「老師,不用。」

  「怎麼可以,」孔老師堅持,「這是你的營生,油價上升至廿六年來最高,怎好意思叫你白做。」

  千歲只得收下。

  老師擺手,「明天見。」

  那班黃頭髮學生也活潑地跟老師說中文:「明天見。」

  千歲咧嘴笑。

  那晚他回家用蓮蓬頭沐浴良久,身上仍似有白俄女洗不清騷臭。

  孔老師卻似股清泉。

  天很快亮了。

  母親同他說:「金源叫你到自己廠裡加油,莫到外邊油站,貴得似搶劫。」

  「明白。」

  母親看著他,「孩子,你心事重重。  」

  「我很好,媽媽不必擔心。  」

  「最近都不見有女孩來找你。」

  千歲笑,「那很好,少卻多少煩惱。  」

  「同齡女都結婚去,你會落單。  」

  「我才不怕。」

  他走到露台上,忽然覺得陽光刺眼。  原來對面房子有人用小鏡子反射他,亮光霍霍在他身上轉。

  他約莫看到一邊笑一邊作弄他的是兩個年輕女子。

  千歲連忙尷尬地躲到大廳。

  母親問,「什麼事?」

  「我上課去。」

  他背上背囊出門。

  先到咖啡廳喝杯檀島咖啡,老闆娘同他說,「安娜她不幸福,離鄉背井,既寂寞又冷清,語言不通,只得吃與睡,胖很多。」

  千歲不出聲。

  「我也不幸福,天天守著一個茶水檔,沒有人說話。」

  千歲看她一眼。

  她無限感慨,「女人過了四十最好自動裝死,不甘心就會出醜。」

  這是哪一家的理論?

  「你母親也不幸福,年輕守寡,裝聾作啞,才存活下來。」

  千歲按納不住,「喂,老闆娘你客氣點。  」

  「我說的是實話。  她幾歲?四十出頭,可是打扮得像六十出頭。」

  千歲丟下咖啡。

  老闆娘繼續發牢騷,「所有女子的命運都悲哀不堪。」

  昔日一推開冰室門,就看見安娜這塊活招牌,不是靠著牆壁與夥計打情罵俏,就是嬌聲問學生套餐好不好吃。

  那時候年輕人喜歡留戀冰室,茶餐廳多數有個愉快易記的名字:歡喜、大華、美好、合群……後來電子遊戲大行其道,私人電腦普及,他們都不大上街,關在房間裡就是一個世界。

  茶餐廳裡的西施也嫁人去了。

  她不幸福。

  千歲想大聲問途人:喂,你幸福嗎,抽樣調查,隨意問一百人,看有多少人幸福。

  他回到學校。

  孔老師比他早到,正在批閱他的功課。

  千歲說聲早,接著問,「學生們都到寄養家庭去了嗎?」

  「都領走了,這是個好計劃。寄住家子女可以籍此機會學習英語會話,交換學生們也可以熟習中文,昨日他們發現電腦字面解法原來是電子頭腦,感動不已。」

  千歲輕輕說:「前程似錦。」

  「你也是呀,王千歲,我讀過你作文,寫得相當好,文法句意尚待進步,可是已有涵意,這裡,你說書中南施活在黑暗世界,也許是一種解脫,有點悲觀呢。」

  「在作者控訴的不公平時代,南施活到一百歲也沒有用。」

  老師微微笑,「你指工業復興與前英國貧富懸殊情況。」

  「我讀過有關報告,彼時倫敦貧民區疫症流行,滿街滿巷不知自己姓名的孤兒,他們的營生是掃清街道上的馬糞,好讓行人走過,討銅板為生,可是這樣一個帝國,在外卻征服了印度、南非、澳洲,可見民脂民膏全用在軍費上,罔顧低下層人民幸福。」

  孔老師凝視他,肅然起敬,一百個學生都沒有一個會接受這本小說啟思如王千歲,大多數成年補習學生都為著考試答問題,取得資格拿到文憑方便找工作。

  王千歲卻真正融入一本社會小說裡,且做了資料收集,他懂得比別人多。

  孔老師微微笑,這是一個優秀學生。

  他有悟性感性。

  而且真正覺得讀書是一種享受,從一本書中得到啟示共鳴。

  「這個社會的階級觀念比從前進步了嗎,沒有,但是掩飾工夫比從前做得更好。」

  孔老師咳嗽一聲,「五一勞動節慶祝流行,幾乎釀成示威行動,何故?你支援抑或反對。舉例細述。」

  她把題目交給他。

  千歲取出他的手提電腦,年輕的他學得快,中英文打字都已經相當上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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