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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亦舒 果然,她走去打掃課室。 小朋友一個個陸續來上課。 程佳問:「你幾時來上班?」 「我想問一個問題:你最後一次見到周妙宜是甚麼時候?」 「早六個月吧。」 「你同她關係到底怎樣?」 程佳很坦白,「她長得好看,人也隨便。」 遂心浩歎。 「我這裡是間畫社,氣氛隨和,後邊還有一間儲物室,專收留未成名低收入被房東趕出來的小畫師,每到新酒收成時,整箱抬回,大家一起喝,感覺像六十年代花之兒女盛行的──」程佳說。 「公社。」遂心說。 「是,不過我們有個規矩:不許吸毒,否則立刻趕走。」程佳說。 「你一定有許多朋友。」 「是,我不否認。」 「妙宜來住過嗎?」 「她家境富裕,這裡設備簡陋,她來幹甚麼?」 「除了你,她還同誰談得來?」 「關小姐,你好像不是來找工作的人。」 「我對這間畫社產生極大興趣。」 「我知道你的身份了。」程佳跳起來,非常緊張,「你是稅務調查員。」 遂心搖搖頭。 這時,悠悠又走出來。 「你忘了,」悠悠說:「妙宜同鬍子均──」 程佳不出聲。 悠悠提醒男伴:「關小姐為著調查吳妙宜來,你不打發她,她永遠不會走。」 程佳只得說:「子均是新進電腦動畫專家,十分有前途,在這裡認識妙宜。」 遂心輕輕說:「你們到現在尚不知妙宜下落,可有點奇怪?」 悠悠機靈地問:「不是好事吧,她可是吸毒被捕?」 遂心吁出一口氣,「周妙宜已不在人間。」 他們兩人震驚。 遂心取出一段小小剪報,給他們兩人傳閱,接著表露了身份。 悠悠跌坐在位子上,「不!」臉上露出悲痛的神情,很明顯是物傷其類。 程佳喃喃說:「怎麼可能。」 「你倆沒有看到新聞?」 「我們上月到峇裡旅行,錯過新聞報告。」 「親友沒有提起?」 「關督察,請相信我們不會偽裝,我們真的一無所知。」 知道了遂心真正身份,他們並不動氣。 兩人忽然緊緊擁抱,像是慶幸彼此還在人間,可見他們確是性情中人。 悠悠哽咽問:「為甚麼?」 遂心問:「那個鬍子均,會提供可靠消息嗎?」 「子均應是最後見到妙宜的人。」 「妙宜可有提過結婚?」 悠悠不再隱瞞,「她渴望結婚,程佳,你一聽就怕,是不是?」她有意無意,仍然不放過男伴。 程佳歎氣,「我曾同子均說:當心,這個女子想結婚。」 遂心忍不住斥責他:「你的口氣,彷彿想結婚等於患麻瘋。」 悠悠輕聲說:「一直以來,程佳逃避婚約。」 程佳忽然走過去握住她的手,不再說甚麼,只是把臉埋進悠悠的手心裡。 悠悠問:「這是為甚麼?」 「悠悠,我們結婚吧。」 遂心沒想到她間接撮合了一對情侶,悲涼中有一絲喜悅。 悠悠說:「請關督察做我們的證婚人。」 真沒想到事情會有這樣戲劇化的轉變。 「可以休假。」陳曉諾說。 遂心笑了,「哪裡一時放得下。」 「一起上岸吧。」 「這個建議真夠誘惑。」 「考慮一下,通知我。」 他再帶她進圖畫室參觀,只見室內牆壁、天花板以至地板已經裝修完畢,恢復舊貌,韻味十足。 小小古式水晶燈,直立鋼琴,金邊鏡子,朦朧間遂心彷彿看見小兒女翩翩跳起足尖舞,母親在鋼琴前彈曲子指揮。 遂心發呆。 這個炒賣股票為生的人太懂得生活情調了。 「陳曉諾,你是天才。」 「我在等你。」 「你大抵對每個女人都這樣說。」 「這是你賭一記的時刻了,信他,還是不信?」 「有期限沒有?」 「有,我已經三十二歲,頂多等你五十年,人總有壽終正寢的時候。」 「你怕死嗎?」 「怕吃苦,所以注意健康。」 「我可以把狄嘉之屋下載細看?」 「歡迎。」 遂心重新伏在桌面上,她輕輕說:「周妙宜,謝謝你介紹陳曉諾給我認識。」 她說得一點不錯,的確經妙宜才找到他,否則天大地大,怎會知道北國大湖的一座木筏上,會住著這樣一個人。 遂心吁出一口氣。 天色暗下來。 放下一切,到長島去等待春季來臨吧。 穿上白色藍邊的水手服,到海邊散步,嗅鹽花香味。 不要放棄這千載難逢的好邀請。 生命無常,先吃甜品,不管是一年或是半載,甚至只有三、兩個月。 快樂永不嫌少,也不會嫌多。 但是,關遂心有事要做。 她到一個舊工廠區去找咆吼動畫公司的主持人。 第二天一早她自家中出發。 工廠大廈在一條運輸河邊,不知怎地,河水有點混濁。遂心抬頭看去,見到五樓所有窗戶都被封實,密不通風,也好,這條河沒有景觀。 她乘工用電梯上樓,一層一層,都是貨倉改建的辦公室,電梯停在五樓。 她走出電梯,像是進入另一個世界。 空氣出乎意料冷冽清新,職員忙碌工作,接待員過來問:「找誰?」 「鬍子均。」 有人走出來說:「子均剛睡著,他已經三十小時不眠不休,剛完成《盜墓者》程式,有甚麼重要的事嗎?」 遂心說:「我下午再來。」 那女郎笑:「那倒不用,他睡大半小時便可以起來工作,你看本雜誌就行。」 「可以到處看看嗎?」 「不妨礙他人工作就行,那邊有茶室,你自己斟咖啡吧。」 遂心這時發覺所有職員都是年輕女子,且個個容貌不俗,分明經過挑選。 好比一隊女將,又像進了女兒國,不過,統帥鬍子均卻是男性。 這應該是周妙宜的最後一站了。 遂心走進茶室斟咖啡。 她發覺桌子上放著一大盒甜圈餅,她嘴饞,拿了一隻巧克力醬的送進嘴裡。 一連喝了兩杯咖啡。 有人進出,向她說早。 咆吼動畫職員好似穿制服,都一身黑色緊身上衣與黑長褲,動作輕巧,軟底平跟鞋一點聲音也沒有,像貓。 碰巧遂心也穿深色衣服,混在她們其中,一點不覺礙眼。 她走進製作室,只見幾個女生正聚精會神,幫一具機械頭部模型設計五官,看上去十分詭異。 遂心對電子科技一無所知,又走到另一角落。 一個漂亮的女子身邊有一大只放滿七彩糖果的玻璃盒,她不停把糖塞進嘴裡,一邊吃一邊盯緊螢幕,逐格設計打鬥動作。 看見遂心站在身後,她嫣然一笑,「請坐,吃糖。」 吃那麼多也不胖,真是奇跡。 只見螢幕上其中一個角色擰住敵人,伸手進他的胸膛,把對方心臟拉出來。 遂心呵一聲,太暴力殘酷了。 那女子說:「子均叫我改一改,你說,可怎麼辦好?改為挖出雙眼好嗎?」 遂心駭笑:「不不,和平至上。」 「和平?那還有誰愛玩?」 她又把糖果放進嘴裡。 遂心走到別處。 這是一套圖文並茂的小學板育器材,以問答遊戲形式考學生分數。 「辛亥革命在甚麼年代發生?」 「北美洲最大河流叫甚麼?」 「好望角由哪一人發現?」 辦公室光線調校得很幽暗,螢幕更加閃亮,似有自己的生命。 接待員說:「你在這裡?子均可以見你了,請跟我來。」遂心跟著她走。 真是奇人,三十小時不休息,只睡半個鐘頭又可以工作,真是厲害。 一定要非常年輕才有這樣的精力。 她們走一條旋轉樓梯到閣樓,聽見沐浴的聲音。 接待員笑笑說:「他五分鐘就好。」 原來這□便是他住宿的地方。 一個怪人接著一個怪人,遂心不由得傻了眼。 第八章 終於,他出來了。 「我是鬍子均。」 他伸出手來,「你想擔任甚麼樣的崗位?」 只見一個鬈發的年輕人,相貌像拉斐爾前派畫中美少年,恐怕僅僅夠二十一歲。 都說搞電腦成功的都是天才兒童,遂心這下子可信個十足。 他穿白襯衫牛仔褲,坐下來,看著遂心。 「事先說明,我這裡,不分日夜,沒有階級,做得累了,便回家休息,養足精神,再來苦幹。但是,需達到工作目標。」鬍子均說。 一開口,果然像個主管。 他笑說:「我自己也一樣,同員工沒有分別。」 遂心輕輕說:「我不是來找工作。」 他一怔,「你是記者,來做訪問?」 遂心不加否認,「你願意回答幾個問題嗎?」 「我不接受訪問。」 「放心,問題不會刊登在雜誌上。」 他看著她,「我只有十分鐘。」 「子均,她們都這樣叫你,你可記得一個周妙宜的女子?」 他一愣,「你是妙宜甚麼人?」 遂心答非所問:「人家都說我像她。」 鬍子均答:「是有一點。」 「那麼,你記得她。」 「妙宜?當然,你找她?她已不在人世。」 那麼多人當中,只有鬍子均一個人知道周妙宜已經不在人間,他聲音中帶著許多惋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