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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亦舒 「你們沒有去查過?」辛玫麗相當意外。 「哪一家?」 「司機同我說,常常要到玉蘭路搬大幅字畫,十分麻煩,我勸他忍耐點,加了薪水給他。」 原來如此。 「我叫司機帶你去。」 「不用,請把地址告訴我就行。」 在門口找到司機,那中年人把畫廊地址告訴遂心。 「是一間辦公室嗎?」 「住宅、畫室,他們也做買賣。」 「誰住在那裡?」 「一個叫阿佳的年輕人。」 「周先生可知道周小姐時時去那個地方?」 「周先生忙做生意,他不大理會這些。」 「謝謝你。」 遂心決定走一趟。 身邊像是有人輕輕對她說:「你努力做周妙宜,還要做到甚麼時候?」 遂心不去理會這把聲音。 她回家,洗了一把臉,換件裙子,出門到玉蘭路去。 那條橫街名副其實,路邊一排玉蘭樹,春天到了,想必會開出千百朵佛手般嫣紅色玉蘭花來。 此刻是冬季,樹椏空空,很難想像天氣一暖它會復甦。 平房處一塊小小木牌,寫著程佳畫社。 遂心有備而來,她打散頭髮,穿著寬鬆的長裙,看上去比較有文藝氣質,不像畫畫的人,也像學畫的人。 她走近張望一下。 大門打開著,大堂裡有一大張木檯子,有幾個少年在做習作,一位老師在旁指點。 她脫口問:「在做甚麼?」 「孔明燈。」 呵,這麼有趣。 一聽就知道有生意頭腦,地方反正閒著,教學生收學費,不無小補。 妙宜是否也來擔任過教師一職? 「甚麼事?」身後有人問。 她轉過頭來笑。 那年輕人一怔,很客氣的說:「課程都滿了,下季請早。」 「我來見工。」 「我們暫且不需要人幫手,你是誰介紹來的?」 遂心看著他,「你是阿佳?」 那阿佳與她握手,「我們好像見過。」 「我叫關遂心,聽說這裡聘請助手,前來應徵。」 遂心說。 程佳不再追究她的來歷,請她到內廳坐下。 小小一間寫字樓,收拾得相當乾淨,白色牆壁上,掛著簡單的素描,那是妙宜的筆觸,遂心內心觸動,妙宜的確來過。 天花板上有扇天窗,陽光照下來,暖洋洋,遂心坐著不想動。 阿佳在冬季還穿著汗衫,一點也不覺冷,雙肩肌肉渾厚。 他這時取過毛衣套上,「剛才我在搬東西。」 指一指身邊一疊疊的風景畫。 沒想到這些畫,盛行了半個世紀,仍有買主,畫上全是一隻隻中國帆船,以及搖舢板的打魚女郎。 「你會失望,我不做藝術,我做商品。」 遂心笑笑,「人總要吃飯。」 他搔頭笑,「多謝包涵。」 這時,課程上完了,幾個少年站起來告辭,遂心才發覺,他們全是傷殘人士。 程佳說:「這是我們與社區中心合辦的工藝班,很受歡迎,導師多數是來自美術學院的義工。」 「有機會我也想參加。」 「已經額滿,」他忽然開玩笑,「只剩雜工一個空位,不過需做咖啡洗衛生間及聽電話。」 誰知遂心想一想答:「沒問題。」 他隨即說:「清潔有阿嬸,你聽電話好了。」 遂心也揶揄他:「女生找,說在,還是不在?」 程佳不是弱者,他答:「說他出去了。」 「那麼,我今日開始上班吧,每天上午來三個小時,十至一時。」 「喂,哪有職員自訂工作時間的道理。」 「我下午還有別的工作。」 遂心發覺洗筆用的杯子全是塑膠汽水瓶改制,把上截瓶嘴切掉便成。 程佳有頭腦,他完全知道他在做甚麼。 遂心知道這樣的商業藝術家會受女生歡迎。 他帶她參觀另一間工作室。 有一群幼兒聚精會神地搓陶土。 遂心問:「坐在哪裡?」 他帶她到角落,那裡有只約莫半個人高的小型電話,一邊放著兒童稚樸可愛的製成品,一隻七彩心形胸針上還寫著「媽媽我愛你」。 遂心微笑。 這個媽媽再辛苦,從早落夜不停洗熨煮接送教功課也是值得的吧。 母子可以彼此盡情相愛也是一種緣分。 遂心說:「這是一個好去處。」 沒想到程佳說:「生意興隆,更加沒時間好好集中精神創作。」 「你已經取得極高成績,還想怎樣,不要貪心。」 「你我都知道這不是藝術。」 遂心笑,「魚與熊掌,你想清楚吧。」 這時,電話響了,遂心取起聽筒:「程佳畫社,找程佳?他說他不在,你哪一位?我是誰?我是接待員。」 程佳笑得彎腰。 笑完了,有點發呆,「好久沒這樣開心,幾乎內疚,成年人明知世界苦難,有甚麼資格大笑大叫。」 他仍有藝術家的敏感。 「程佳,可記得妙宜?」遂心問。 他一怔,「夏妙宜?」 遂心搖搖頭,「周妙宜。」 「我不認識周妙宜。」 這時,有一位助手經過,「可是問吳妙宜?」 「對,」程佳這次很肯定,「她姓吳,曾在這裡做過義工。」 沒想到妙宜告訴程佳畫社諸人她姓吳。 對於周氏撫養她成人,她似乎已不感恩,也許只是一時意氣,可是仍然借用周宅的司機、車子……十分不切實際。 程氏畫社職員對周妙宜下落一無所知。 報上也登過她的消息,可是大半磅重的報紙,小小一段新聞,事不關己,很容易疏忽過去,明日,又有不一樣的新聞了。 程佳問:「你由吳妙宜介紹來?」 那女助手笑笑,「妙宜喜歡程佳。」 遂心答:「藝術家一定互相吸引。」 這時,有人找程佳,他出去收貨。 女助手說:「我叫樂悠悠,在這裡工作已三年,開班教授兒童,是我的主意。」 她等於說,我地位超然,我與程佳才是一對。 她對妙宜的印象,深過程佳。 「你記得妙宜?」 「剛才你進來,我嚇一跳,以為她又回來。」 「我與她相像?」 「她也愛穿吉卜賽撒裙同軟底靴,十分嫵媚。」 悠悠的聲音有點不自在。 「不過看仔細了,才知是兩種人,你心中沒有慾望。」 遂心笑笑,悠悠似有透視眼。 「吳妙宜家境彷彿過得去:司機、大車、住在小洋房裡,可是,她不快樂。」 程佳收了貨回來。 「悠悠,你在講甚麼?」 悠悠看著程佳,「在警告這位關小姐,當心你的手段。」 程佳凝視遂心。 忽然他說:「關小姐心底有個勝我百倍的人,你放心,她絕不會看上我。」 遂心啞然失笑。 「我猜得對不對?」 遂心說:「你莫非會閱心術。」 「漂亮女子的心思不難猜到。」 這下子悠悠好似放下心。 又有人來找程佳談畫展的事。 他真忙碌,可見有商業頭腦,跟著他的人不會吃苦。 悠悠說:「吳妙宜許久不來了。」 遂心低下頭。 「她還那麼憎恨繼父嗎?」 遂心打一個突,不出聲,她怕一追問,悠悠會噤聲。 果然,悠悠不警惕地自管自說下去:「吳妙宜告訴我們,她母親在她十歲那年服藥身亡。」 妙宜竟說得那麼多。 「其實,她母親不應失救,可是,一整天屋子□人來人往,卻沒有一個去推開房門看看太太為甚麼還不起來,當日,她繼父回過家兩次換衣服,中午一時及傍晚六時,都沒有張望一下。」 遂心打一個冷顫。 「妙宜放學,想與母親說話,保母催她學琴:『別去打擾媽媽午睡。』等到學完琴,吃完飯,她推開房門,母親已經休克,被送往醫院,一直沒有甦醒,過了數日辭世。」 遂心抬起頭,「這一切由她親口告訴你?」 「是,當年她雖然還小,卻知道假使還想生存,最好不要再提這件事。」 遂心歎口氣。 悠悠斟出啤酒,遞一杯給遂心。 「她很不開心。」 遂心一口氣喝了半杯。 「她佯裝沒事人似的,在繼父家又生活了十年。」 「她還說甚麼?」 悠悠訕笑,「叫我把程佳讓出來。」 甚麼? 「我肯,程佳也不肯,程佳需要一個會抬會擔的伴侶,他的生意頭腦多厲害,帳簿不容忍赤字,吳妙宜不錯,長得美,可是還有甚麼?」 程佳回來坐下。 「悠悠,你還在算妙宜那筆帳?」 「她渴望每個人愛她,顛倒眾生。」悠悠始終不甘心。 遂心輕輕說:「也許,她只是寂寞。」 這時程佳說:「沒有人會威脅到你的地位。」 悠悠悻悻然,「因為只有我肯在清潔阿嬸休假時洗地板。」 遂心不出聲。 他們調笑,妙宜永遠不會再聽得到。 妙宜從一處流浪到另一處,到頭來不過是段小小插曲,程佳甚至不記得她姓甚麼。 遂心一次又一次替妙宜難過。 悠悠說下去:「當吳妙宜說她繼父可以幫你到巴黎開畫展,你是否心動?你說!」 程佳尷尬。 「後來由我調查清楚,發覺她在家中根本沒有地位,而且一年不過見到繼父三兩次,你才死心。」 「我沒有這種企圖。」程佳已經笑不出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