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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頁 亦舒 「沒人要。」她笑。 她笑得那麼爽朗。 剛在這個時候,健來了,他趕得匆匆忙忙的,看到我們,把椅子拉開來,坐下。 我跟他介紹,「這是我大學裡的同學,趙小姐。」 我跟阿咪說:「我的先生。」 「你好。」阿咪笑得很寬暢,但並沒有伸出手。 健忙著抱過小琪,他沒有站起來,總而言之,我覺得一切都是一團糟,不可能更糟了。 阿咪抬起頭,「我的朋友來了,」她說:「對不起,美琪,我們再聯絡吧。」她自手袋拿出一張卡片交給我,「記得打電話來。」 「好的,阿咪,再見。」我十分依依不捨。 她向健笑一笑,「再見,再見小琪。」她站起來向一個高大的外國男人迎上去,兩個人很融洽的推開玻璃門走了。 健說:「那是誰?」 「我不是說了嗎?我同學!」我說。 「跟你其他的老土同學不一樣。」他說:「她倒是很大方。」 「人家到英國留過學。」我說:「你這老土,她站起來你也不站,又不說再見。」 「我抱著小琪,你怎麼了?」健白我一眼。 「人家會以為我嫁了個紅番,」我說,心中不是沒有氣的。 「有這麼嚴重嗎?」健笑,「來,我們走吧。」 「你為什麼約在這裡等?一杯咖啡就五塊錢,能省就省一點吧。」 「好了好了。」他叫來了侍者,「你有完沒完?」 侍者說:「已經付過了,先生。」 我問:「付過了?是那位小姐付的嗎?」 「是的。」侍者笑著走開。 「走吧。」健抱起小琪。 「你真好意思!」我說:「叫一個單身女子請你一家。」 「你今天是怎麼了?」他問:「好像又準備大吵一頓的樣子,什麼毛病?」他的臉掛下來。 我不響,跟在他身後走。 今天是他媽媽生日,我們買了禮券上去送禮。 健的家人拖大帶小,坐滿了一屋,我很沉默。自中文大學出來就嫁了健,那一年我找不到好的學校教書,私立中學只付那麼一點,因為懷孕,所以乾脆做起家庭主婦來,就這樣過了三年多。 阿咪的三年一定是多彩多姿的,與我的完全不同。 單看她的風度、姿態便知道完全不一樣,我拿出她的卡片看一看,她在一間廣告公司做事。不知道為什麼,沒過幾天,我便撥了一個電話過去,她約我吃下午茶。她沒到五分鐘就來了,筆挺的牛仔褲白T恤,一件藍白花的粗毛衣縛在腰間,一雙真皮大手袋,我從沒見過這麼瀟灑動人的女子。 「阿咪。」我叫她。 她坐下來,「好嗎?」她問,「叫了飲料沒有?」 「家庭生活如何?」她問:「不容易呢,居然是媽媽了。」 「混亂一片。」我苦笑。 「我覺得你很幸福,丈夫看上去很老實。」她說:「女人終久還是要結婚的。」 「你呢?找到對象了沒有?」 她搖搖頭,「沒有。什麼對像?連個看電影的朋友都沒有。」 她掏出香煙,抽一支。我一向認為女人抽煙不好看,但阿咪是個例外,她是配抽煙的。 「你的生活說來聽聽?」她重複地問:「我很想知道,我想瞭解一下,我的選擇是否正確。」 「我的想法也一模一樣,」我很興奮,「我想知道我是否太早結婚。」 「每個人的命運與遭遇是不一樣的,」她歎口氣,「知道了又怎麼樣,我們不能往回走。」她笑:「你願意請我到你家去坐一會兒嗎?」 「我的家?我的家亂極了,」我驚道:「我的家!不如讓我到你的家去。」 她聳聳肩:「我的家更離譜,你不能來。」 「阿咪,別這樣好不好?」 「我一個人獨居已經多年,自生自滅,根本沒有朋友來過,」她解釋,「我的家不過是休息的地方,冰冷的,一點人煙也沒有。」 「我不相信。」我微笑。 「OK,來吧。」她聳聳肩,「侍者,結帳。」 「慢著,」我說:「我來付,上次是你付。」 「哪裡算得這麼清楚。」她笑了,「煩死。」 我們叫了車,直駛她家去。 「你會開車嗎?」我問。 「會。」 「有沒有車?」 「你以為我是什麼?」她笑:「我是職業婦女,你以為我是女明星?」 「男朋友有車就行了。」 「你這個人真是的!」她笑,推我一下,「你有什麼毛病?我不是跟你說過了,我沒有男朋友。」 老實說,我並不相信,我認為她是明智的,至少她不想把男朋友拿出來給每個人看。 到了她的家,她掏出鎖匙開了兩重鎖,推門進去。 家中整潔得令人不信,樣樣都井井有條,什麼東西該放在什麼地方,就在什麼地方。 傢俱上面一點灰也沒有,我忍不住說:「天啊。」 她明白我在嚷什麼,她說:「你坐吧,我去做菜。你家有小孩子,當然比較亂。」 「你撒謊,你看這屋子,多整齊!」我說:「你還說糟。」 「是的,」她說:「因為今天女工來過了。」 「多好!」我在沙發上坐下來,「多舒服!」 「是嗎?你不覺得像個冰箱?」她問。「冰冰冷。」 「這樣的冰箱,我願意住上一輩子!」我歎道:「多麼完美的一個家,什麼都有,嘿,誰是你的男朋友?太幸福了。」 「如果一個男人的家連這裡都比不上,我不會認識他,如果他的家比我這裡好,他會稀罕這裡嗎?那才奇怪呢。」她說:「一個女人自己佈置一個家,有什麼幸福可言?會快樂嗎?」 「為什麼不?」我喊出來,「為什麼不可以快樂?」 她溫和的笑,笑容裡有很多很多的寂寞,我不能瞭解,這麼能幹,這麼獨立,正是一般女子的夢想,她還有什麼不滿足之處? 她把茶杯遞給我,我愉快的接過。對我來說,這樣偷得浮生半日閒的機會是不多的,耳邊沒有小孩的尖叫聲,沒有健的埋怨,沒有親戚的嚕囌,真好。 「你要知道,一個人住,真是……自生自滅。」她笑,「一點商量的餘地也沒有。」 「我知道,」我說:「你以為親戚朋友很有用?如果你願意的話,也有很多朋友會陪你喫茶看戲,但於事何補呢?親戚朋友可以幫什麼忙?他們會借給你?會替你找一份工作?每個人在世界上都是寂寞的孤獨的,你難道不明白?阿咪,現在你是耳根清淨,有什麼不好?」 阿咪還是微笑,她的微笑是固定的,自然的,我忽然發覺那好像是她的面具一般,一個美麗的面具。 我很羨慕,如果我不早婚,可以過同樣的生活。永遠是高不可攀,獨立的。 「我借用電話一下。」我說。 「請便。」阿咪說著馬上走到睡房去,真是體貼禮貌,她不想聽我說些什麼。這很好,至少我不用尷尬,因為我得向健報到。 電話接通,健的聲音:「你在什麼地方?還不回來?傭人已經走了,孩子哭得要命!」 「我在同學家中。」我說:「你哄哄孩子,我馬上回來。」 「美琪!做主婦務必是不能夠太自由的,你要以家庭為重!」他重重地放下了電話。 我呆半晌,心裡如壓著塊大石,頭都抬不起來,眼淚便就在眼睛裡打轉,強忍了下去,做這種主婦,千辛萬苦,到頭來還要受丈夫搶白,到底有什麼好處? 剎那間我心灰意冷起來,低著頭。 阿咪自房中出來,手中拿著一件襯衫一條褲子。 她說:「美琪,你不要介意,我先兩天買了這套衣服,但是顯然買大了,穿過一次之後,不適合,轉贈你怎麼樣?」她說得這麼溫暖體貼,我只向她看一眼,淚水就忍不住汩汩地掉下來。 「美琪。」她把衣服放下,連忙替我來揩眼淚。 我哭訴:「我真厭倦了這種生活,我真的不能想像,如此一輩子過下去該怎麼辦。」 「美琪,我送你回去。」阿咪說:「來,別哭。」 「你也是女人,幹嗎要你送!」我說:「應該由我那丈夫來接我。」 「他要看住孩子!」阿咪溫和的笑,「他又沒四雙手。」 我衝口而出,「那他為什麼不去賺多一點錢,請個傭人,讓我也鬆口氣?」 阿咪在那裡呆半晌,她說:「賺錢也不是你想像中的易,很難的,心理負擔很重。維持一頭家他肯負這個貞任,已經算是深愛你的。」 我嚇一跳,她這番話說得一點神采也沒有,好沒志氣。 我說:「我不相信,如果你要嫁這種平平庸庸的丈夫,隨時可以的。」 「現在?現在太遲了,」她臉上很平靜,坐下來抽一枝煙,「現在我看不起這些男人,騎虎難下,只好自己捱著。」 「你怎麼能算捱?」我說:「一份高薪的工作,人家都尊敬你,自由自在,目無下塵,多棒!」 她笑起來,不作答,按熄煙。 我說:「我真的要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