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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頁 亦舒 「他以前買紅玫瑰,現在買白玫瑰,記不記得?」 我明白了,她一定是要打聽薛醫生以前送花給什麼人,我並不知道,何必多事?女孩子們都多疑多忌。 我搖搖頭。 「怎麼,不記得?」她失望地問。 「客人很多。」我說。 「這人很特別。」她又說:「每個星期六他來買六枝玫瑰花——」 我無法假裝不知道這件事。我說:「六枝玫瑰?彷彿是有的,一個年輕人。」 「對了,你記得她嗎?」她很興奮。 「見到了會記得。」我說話十分小心,「怎麼呢」 「沒什麼,就是想問你記不記得。」她看著我的臉。 我笑笑,不出聲。 這女孩子怎麼這樣容易與人親近? 她看著我說:「你一定是在想,怎麼我的話那麼多?是不是?」 我很尷尬。 我問:「你怎麼知道?」 她苦笑:「因為我的話是太多了。現在還有最後一個問題,你知道他為什麼買那麼多的玫瑰?」 我搖搖頭:「買給女朋友,自然。」 「不,買給他的母親。紅玫瑰——因為那時候母親還在醫院裡,他天天去看她,白玫瑰——」 我好緊張,伸長了脖子。 「是因為母親康復,所以每星期六送一束。」 我衝口而出:「啊!不是送你的呀?」 「送我?為什麼?」她睜大眼睛,「你知道我是誰?」 我退後三步,「不……不知道。」 「我是他妹妹。」 「啊?」 「你知道,是他叫我來問你姓名,問你對他有沒有印象的。」她聳聳肩。 「但是為什麼?」我吃驚。 「為什麼?」她說:「你總應該知道呀。」 「我不知道!」 「他大概看上你了。」祖笑:「好,我要走了。」 「看上我?」我可被嚇一跳。 「他是適齡男子,你是少女,他看上你,你這麼害怕幹什麼?」她笑著說。 「喂!喂!你不是開玩笑吧?」我追上去。 一個洋婦剛進門來,她白我一眼說:「有沒有劍蘭?」 我只好呆下來招呼客人。 我的心跳得很厲害。 這真不像我,媽媽說我碰到什麼事情都是很鎮靜的。 這一日我關好店門,馬上趕回家去,把這件古怪的事告訴媽媽。 媽媽說:「這有什麼稀奇?你們互相都留意上了,到現在才知道。」 「他憑什麼會看上我?」我問。 「你這話有語病,敏兒,」媽媽笑,「一個人喜歡另一個人,為什麼要『憑』?」 我不響。 過了幾天,星期六,他來買花,我把花放在他面前,靜靜地問他:「為什麼?」 他有點難為情,過了一陣子他問:「可以給我十分鐘嗎?」 「當然。」我說。 「那時候母親病著,我天天到這裡來買花,看到你親切的笑容,使我心中踏實,母親的病很重,我天天把花插在她床頭,坐一會兒她就叫我走。我心想,如果我有一個女朋友,溫柔的,可靠的,能夠給我力量,使我堅強地幫助母親康復——我自然地想到你。」 「啊——」我感動了。 「我還是每天來買花,後來為的是看你一看。」他微微一笑,「你給我信心。」 「哦。」 「你從來不問任何問題,但你是關注我的,有兩次你為我特地遲關店門,是不是?」 「你也不說話呀。」我搶著說。 他說:「謝謝你。」 隔了很久很久,我覺得我得公道一點。 我說:「你知道我沒……念什麼書。」 「什麼叫沒念很多書?」他笑著問。 我說:「我才高中畢業。」 「夠了,做人的道理,不全在書本上學的。」 「我家中沒有錢,我只有一個媽媽。」 「你有錢我也不能叫你帶過來。」他很肯定。 「那麼——我也長得不漂亮。」 「這嘛。」他笑笑,「這是看什麼人的眼光了。」 我有點不好意思。 「但是我——」我低下頭,又抬起來:「我真是有點意外。」 他看看表,「五點半,你的店該打烊了,你知道嗎?我跟媽媽說:今天會帶一個女孩子來吃飯,如果我請得到她,那麼我們會有一個很愉快的晚上。」 我說:「可是我都沒有預備一下,我的衣服——」 「我最喜歡這件白衣服。」 「我知道你喜歡白色,但那是我的制服呀。」我笑著脫下白衣。「像你這麼會說話,應該對病人多說點話,別老叫他們『張開嘴來』。」 他笑,「祖好像什麼都說了呢。」 「是呀,真想不到你會覺得悶。」我也笑。 「簡直快悶死,」他說:「幸虧媽媽病好了,現在我天天陪她說話做消遣。」 「呵,對,我也得打個電話給我的母親呢。」 我連忙放下制服撥電話。 是媽媽來接的。 我說:「媽媽,今天有點事,我不回來吃飯。」 媽媽笑:「是不是那醫生來約你?」 我只說:「嗯。」 「好好的去,別擔心,醫生們不一定要娶女醫生的。」 「嗯。」 「回來的時候當心點。」媽媽說。 「那麼你一個人吃晚飯。」我說。 「知道,媽還要你教不成?」她掛上電話。 我把東西收拾好,跟著他出去。 他的車子停在門口,他替我把門拉開。 我們上了車,我才覺得事情是真實的。車子到了他的家,才按鈴,祖已經迎出來。 祖說:「咦,」她指著我,「你不是說對這個人一點印象也沒有嗎?」 我低下頭笑。 祖說:「害我問了又問,唉,怎麼還這樣怕難為情?簡直不敢相信!」 「喂,你少說幾句好不好?真愛說話。」她哥哥說她。 祖說:「妹妹在這種時候,永遠是過時的。」她笑。 一個婦人的聲音:「偉年!誰來了?」 「媽媽,你出來看看是誰。」祖喊著進去。 他說得對,這的確是一個很開心的場合。 女人 帶著小琪去午餐,她坐在我身邊一刻不肯休息,不是倒翻了水,便是把調羹丟到地下,看著我這個兩歲半的女兒,覺得她非常的不體面,不能出大場面。 她說:「我要到地上去走,我要去!」 我低聲說:「如果你敢走到地上去,回家我打你!」 小琪聽說,馬上嘴巴一歪,要哭。 我低聲恐嚇說:「你哭,一會兒爸爸來,我告訴他,看你怎麼辦!」 誰知道她乾脆嚷起來,「爸爸,爸爸!」 我把她拉過來,「好了好了,吃冰淇淋,你看,大家都在看你,人家要不高興了。」 小琪拿起調羹,把冰淇淋糊了一臉。 我歎口氣,等健來吧,他怎麼老遲到?怎麼老不守時?約好兩點,現在都兩點半了 抬起頭,看到對面坐著一個二十多歲的女子,埋頭在看一本雜誌,桌子上放著啤酒,她在抽煙,姿勢很熟練。穿一套淺灰色的毛衣。 我想,我可不能再穿這種衣服,小琪一叫抱,她的皮鞋往我身上踢,全身打扮便宣告完蛋。人家,人家怎麼一樣?人家是自由的,人家可以抽煙、喝啤酒,有看不完的雜誌,有去不完的夜總會。 小琪又叫了起來,「我要喝水!我要喝水」 我們對面那女子抬起頭來,看了小琪一眼。 我難為情地把水杯遞給小琪。 她笑了,那個笑容看上去好熟。對面的女子站起來,她問:「是美琪嗎?」 我看著她,她認識我?我愕然。 「美琪,你怎麼了?我是亞咪,你忘了?」她笑。 「阿咪!」我震驚的說:「趙阿瞇!」我想起來,是的,錯不了。「怎麼在這裡遇見你?」我笑,「你不是到英國去了?」 「總也得讓我回來吧,」她笑,「你要是做了移民局局長,咱們就糟了,一輩子也別回來。」 「畢業了?」我問:「多麼快便三年,口子像飛一樣。」 「嗯。」亞咪點點頭,「一眨眼的功夫,日子過得不知不覺。」 「外國的生活很好吧?」我問她。 「嗯,」她問:「這是你女兒?」她看看小琪,「好可愛!」 「還可愛呢,」我都不願意多談,「可愛什麼!」 她索性坐到我們座位上來,「讓我看看你,美琪。」 「看什麼,」我有點忸怩,「老了,胖了。」 「你如果老了胖了,我還不是一樣?我們是同年的。」 我看看她,她哪裡有變!太時髦了,以致我不敢認她,淡灰色的毛衣緊緊貼在她身上,長褲灰色的皮靴子藏在褲管下,是我最嚮往的打扮。 她的頭髮中分,長長垂在肩上,烏亮漆黑,臉上淡妝,成熟而美麗。最主要的是,以前我記得阿瞇是個飛揚跋扈的女孩子,在今日,她卻又溫柔又大方。 我說:「你不一樣,你總是走在時代尖端的,不是嗎?」 「你結婚多久了?」她問我。 「你走了一年,我就結婚了。」我說:「你現在是碩士了吧?」我羨慕地看著她。 「有什麼用?」她笑:「還不是做一份牛工。」 她把小琪抱著坐在她膝蓋上,小琪也奇怪,居然非常聽她的,動也不動,靜靜睜著眼睛,聽她說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