位置:首頁 >  作家列表 > 亦舒 > 蓉島之春 >       上一頁  返回  下一頁
字體大小
背景顏色
 
           

第5頁     亦舒    


  讀書也似行軍。

  每日上學放學,做完功課已經精疲力盡,有時躺在床上看牢天花板,未熄燈脫衣褲就可以昏睡到天亮。

  同學笑他「許你每樣功課都交齊當然累死,做三份一已經足夠及格」,可是家真也會苦中作樂。

  他腦海中有一倩影。

  一日在宿舍樓梯看到有人穿巴的蠟染沙龍,他幾乎鼻酸,立刻追上去細看。

  卻是個男學生。

  是,男女均可穿沙龍。

  沙龍是指一塊布圍著腰身轉幾轉打個結的熱帶土著服飾。

  那男生問家真有什麼事。

  家真不語離去。

  在藏書三十萬冊的圖書館,同學們圍觀剛剛面世的影印機。

  「真好,以後不必抄寫了。」

  「也不必用複寫紙。」

  第一代影印機還用藥水,濕漉漉有點模糊,但是大家已經心滿意足。

  「校長室還有一架傳真機,可要去看看?」

  「嗒嗒嗒打出最新新聞,十分有趣。」

  「將來會否每張書桌都有一架?」

  「十年內可以實現。」

  「十年,那麼久?」

  「十年後我都大學畢業在做事了。」

  「家真。」他們叫他。

  「什麼事?」

  「寒假到美國科羅拉多阿士本滑雪,你去不去?」

  「我---」

  「別掃興,快說去。」

  「去。」

  滑雪勝地也有書店,許家真在那裡打釘。

  兩天後他發覺有一個女孩子與他有同樣嗜好。

  她在看各式地圖。

  怕冷,穿厚大毛衣,連手背都遮住,稚氣可愛。

  書店可喝咖啡,他多買一杯,放在她桌上。

  她抬起頭來笑。

  她伸出手來,「我叫羅一新,香港人,在英國讀書,打算升美術系。」

  兩人坐下來聊天,書店靜寂,幾乎沒有生意,他們坐了很久。

  雙方像是有許多共同點,坐在爐火邊,談個不休。

  羅家代理名牌化妝品,是一門綺麗的生意,家真也略提及自己背景。

  羅一新聽說赫昔遜。

  她說:「許多人說蓉島真正統治者是赫昔遜建造。」

  家真笑,「是嗎,我也聽說香港真正掌權的是賽馬會。」

  大家都笑了。

  假期後兩人繼續談心。

  大家都知道家真有這麼一個小女朋友。

  家英向母親報告:「華裔,十六歲,家境很好,有點矜持,相貌娟秀,在美國人士,也真有點緣份。」

  一日,家真在學校操場打英式足球,雨後,渾身泥漿,喘氣成霧,忽然有校工叫他聽電話。

  他知道是有急事。

  電話接到校務處。

  是家英找他。

  「小弟,聽著,家裡有事,馬上收拾行李,我半小時後來接你往飛機場。」

  「什麼事?」家真一顆心像是要躍出喉嚨。

  「媽媽昏迷入院。」

  家真手中電話咚一聲掉下。

  他只來得及通知羅一新一人,就與家英趕回家去。

  在飛機上家英給他看蓉島日報的一段新聞剪報。

  「警方突然起訴今年三月舉行及協助未經批准集會男子許家華,控方指案中將有十八名證人,有人認為事件是政治檢控。」

  家真背脊都涼了。

  「怎麼一回事,他不是去了香港嗎?」

  「上月他回家,數天後警方便將他拘捕,母親受到刺激,忽感不適,入院醫治,發覺心臟有事。」

  家真握緊拳頭,巴不得飛往慈母身邊。

  「大哥為什麼回家?」

  「聽說他的同伴召集他。」

  「那些人比父母家庭更重要?」

  「你親口問他好了。」

  家英氣忿不已。

  一抵埠許家司機便把他們送到山頂私家醫院。

  母親已經甦醒,正由看護餵食。

  老傭人看到他們,如獲救星,立刻迎上來說:「先生到印尼開會,剛剛回來。」

  家真即時過去蹲到母親身邊,家英接過看護工作。

  他們母親微笑,「你倆氣色很好。」

  家真聞言鼻酸,他身上還穿著整套球衣,十萬火急趕回,一身臭汗。

  母親輕揉兒子頭髮,「我做夢呢,還像少女,穿著蓬蓬紗裙預備出去無憂無慮跳舞,男朋友開了車子接我……」她沒有提到家華。

  醫生給她注射,她沉沉睡去。

  家英看到醫生有深色皮膚,姓鴨都拉,有點不自在。

  他在電話中找到馬律師,商量幾句,意外地與弟弟說:「原來鴨都拉是名醫。」這才放下心來。

  醫生把病人情況向他們解釋一下。

  一聽到「無大礙」,兩兄弟坐下喘息。

  家英握緊拳頭,「我永遠不會原諒家華,他完全不顧親人感受,肆意而為,自私到極點。」

  「他的出發點---」

  「無論他有多偉大崇高理想,一個人有什麼理由叫家人如此困擾。」

  家真不出聲。

  「我沒有這樣的大哥!」

  這時馬律師出現,「看到你倆真好,我帶你們去看家華,你爸也在那裡。」

  家英抹去臉上的汗,「我不去,我留下陪母親。」

  馬律師問:「你呢家真?」

  家真跟在馬律師身後。

  到了拘留所,馬律師帶著家真走進探訪室。

  家華滿面鬍髭渣,穿著灰色制服,看到律師,站起來吁出一口氣。

  家真走近,雙腿顫抖,拘留所凝重氣氛叫他害怕。

  家華把手放在小弟肩膀上,一言不發。

  第四章

  家真發覺他眼睛,臉頰,手臂全是瘀青。

  他捱過毒打。

  這時,許惠願來了。

  他一見大兒,一言不發,伸手就打,家華臉上重重著了一記耳光,退後兩步,鼻子立刻噴出血來。

  許惠願還要再打,律師及制服人員立刻制止。

  家真不顧一切撲上去抱著大哥,用身軀保護家華。

  這時他雖然沒有家華高,但是也擋住他大半。

  家真推上捱了父親幾下踢,痛入心扉。

  許惠願被按在椅子上,他咬牙切齒說:「我情願生一個吸毒子!」

  他氣喘喘走出拘留所。

  馬律師歎口氣,「家華,你父已替你辦妥保釋,這次他使盡了人情,用盡了關係,你才免受牢獄之災,以下是我忠告:你有話要說,不妨到英國海德公園。」

  家真仍然緊緊抱著大哥。

  他靜靜落下淚來。

  馬律師說:「這次,你去澳洲悉尼,單程飛機票,好好韜光養晦。」

  從頭到尾,許家華沒吭半句聲。

  馬律師叫家真:「你爸等你呢。」

  回到家,一進大門,只覺全屋新裝飾,他推開房門,鬆口氣,幸虧小小寢室如舊。

  他累極倒床上。

  夢中看見有人走近,輕輕問:「痛嗎?」

  那聲音像天使一樣溫柔動聽。

  他看到那蜜色皮膚的少女凝視他,褐色大眼充滿關懷憐憫,嘴角含笑,「痛嗎?」

  家真點點頭。

  這時,他醒了。

  家英推門進來,「家真,有朋友找你。」

  「找我?誰?」

  「羅一新自倫敦趕來看你。」

  「嗄。」

  「家真,對一個少女來說,這是很勇敢的示意行為,請珍惜她的心意。」

  「我明白。」

  家真匆匆走進會客室,一新滿面笑容,「家真,我來支持你。」

  家真忍不住,與一新緊緊擁抱。

  「你的功課呢?」

  「純美術,沒有習作。」

  家真不由得感激。

  家英彷彿已經取代大哥位置,他笑著進來說:「我已邀請一新在我們家小住作客,家真,你帶一新參觀蓉島。」

  家真點頭。

  翌晨,探訪過母親,他倆由司機載著環遊蓉島。

  遊遍了所有名勝點,家真忽然問司機:「是否有一所新市鎮?」

  司機點頭。

  「可以載我們去看看嗎?」

  「那不是觀光區。」

  「請把我們送到那裡。」

  司機無奈,只得開車駛去。

  新市鎮離市中心三十分鐘車程,家真只怕是簡陋木屋,但是卻看到十幾幢灰色鋼筋水泥高樓,密密麻麻窗戶,一幢可住千百戶人家。

  人來人往,異常擠逼,老人小孩擠在走廊中玩耍聊天,甚至捧著飯碗兼洗衣服,亂且髒,他們已完全失去本身文化及原有生活方式。

  一新不願意深入探險,拉一拉家真,「走吧。」

  她的愛是狹窄的。

  對比之下,家華一直為土著爭取,那種愛,廣博偉大,可是無人欣賞。

  --把土著趕在一堆,免他們鬧事。

  他們有礙市容,故此遠遠放逐。

  家真想到大哥說過:「這原是他們的土地,他們的河流,他們的森林。」

  現在,他們只餘一格水泥狹窄居所。

  那蜜色少女也住在其中一格嗎?

  一個十一二歲女孩抱著嬰兒走出來,凝視生面人。

  她也有相似褐色大眼,瞳孔似映出遺傳的河光山色大紅花,但這一切漸漸隱去淡出,原始的天真自由均被灰色水泥森利佔據。

  一新又輕輕說:「走吧。」

  家真不得不離去。

  經過一片空地,有群少年踢球,一隻足球飛出來,不知有意還是無意,險些打中一新。

  大塊頭司機怒目相視,其中一個少年陪笑走過來討球。

  家真息事寧人,把球跑過去,少年接住。

  忽然他叫出來:「許家真,是你嗎?」

  家真停神一看,「鍾斯,」他大聲喊:「好傢伙,是你,鍾斯。」

  可不是就是混血兒鍾斯,頭髮惶惶,眼珠黃黃,皮膚曬黑許多,可是還是有點髒相。

  司機立刻說:「我先陪羅小姐返回車子,家真,你馬上回來。」

紅櫻桃愛情小說書庫,做最好的愛情小說書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