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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稍後說:「過年我想返家吃炒年糕。」 他父親說:「不,過年你與家英到加拿大學滑雪。」 家英歡呼,家真叫苦。 家真忽然問:「大哥好嗎?」 母親略為沉默,片刻才說:「他在一間華文中學教書,並且參加一個叫全民會的組織。」 家英擔心,「不是黑社會吧。」 「不,不是那種為非作歹的組織,這個會,專為土著爭取權益,促政府賠償土地,增加福利。」 家英擔憂,「這豈非與官府對著幹?」 許先生轉過頭來,「你們在說什麼?」 許太太立刻噤聲,換了題目:「要替他們買滑雪工具。」 家英說:「我打算租用。」 話題沒繼續下去。 父母走後,家英才與小弟說:「大哥是天之驕子,政府無論哪個部門都歡迎他任職,步步高陞,指日可待,他卻偏偏走相反道路。」 家真說:「大哥有理想。」 家英笑,「我的理想是買一部林寶基尼君達號跑車以及同環球小姐訂婚。」 家真笑起來。 「小弟你呢?」 家真笑答:「回家陪媽媽。」 「這是一個值得敬佩的抱負。」 家真完全不知道他應該做些什麼,美術,科技,都不是他最喜歡項目,運動,鋒頭,也非他所好,老實說,他只想回家。 他只想再看那蜜色皮膚的少女一眼。 那一年,他們到加國魁省滑雪。 幾個漂亮的法裔女生與家真講法語,他不懂應對,有點難為情,返英後開始學習法文。 暑假,父母希望他去歐洲見識,家真忽然生氣,漲紅面孔說:「我要回家!」 家英幫小弟,同母親講:「他從來沒有那樣激動過。」 家真終於回到許宅熟悉小小寢室。 環境變遷。 原本靜寂住宅區附近開出新路,設計許多迴環路,劃出扇子型地盤,蓋了數十幢新式洋房,每隔一會便有名貴大房車颼一聲經過許宅大門,傭人抱怨家中灰塵增加。 家英說:「可見都會中富戶激增,都是靠炒地產起家。」 母親盛出綠豆米仁粥來,輕輕問:「你有女朋友沒有?千萬不要在結婚翌日才通知父母。」 家英做作地吸一口氣,「誰會那樣做,誰支付婚禮費用?」 「唉,當然是應付那些沒有能力的父母。」 家真笑,「二哥有不少女友。」 家英想一想,「尚無一人有資格可見家長。」 「希望沒有臉上描花吃迷幻藥那群。」 家英舉起雙手,「保證沒有。」 「家真你呢?」 家真嗅著案頭浸在碟子裡的白蘭花,心滿意足,什麼也不講。 手臂上有蚊子咬過腫起瘢痕,但是,他天生是熱帶人,酷愛熱帶生活,毫不抱怨。 母親似乎消瘦了,像有心事。 「可是因為大哥?」 「他沒事,他在香港。」 言猶未盡,好像還有下文。 母親接著說:「他的一個淘伴卻被捕入獄。」 家英警惕,「誰?」 「可別向父親提起這件事。」 母親進書房取出一份簡報。 英文報刊上只得小小一段,以及一張照片。 家真認得相中人面孔。 那正是大哥的朋友,一年前家真見過他,當時大哥也在身邊,家真覺得背脊一股涼意。 「什麼理由?」 「他逃避兵役。」 家英問:「這不是真實原因吧。」 「你爸擔心,設法把家華叫來,強逼他到香港去讀碩士課程,香港此刻平靖無事了。」 「大哥願意去嗎?」 「我求了他一夜。」許太太黯然。 家英不悅,「家華憑什麼叫母親傷心,母親屬三兄弟,大家擁有,我不想看到母親憔悴。」 許太太歎口氣,握緊家英雙手。 許先生下班回家,腋下夾著大疊圖則,「你們見到母親總有講不完的話,往往我一出現就立刻噤聲,何故?」 家真賠笑,「爸可忙?」 「赫昔遜要建新飛機場了。」他喜氣洋洋宣佈。 家英訝異,「如此大機建毋需投標?」 許先生哈哈笑,「可不就是中標。」 家英很高興,「爸,幾時動工?」 「明年五月動土,預計三年完成,屆時蓉島會成為東南亞首屈一指的運輸站。」 「爸,祝你馬到成功。」家英真會說話。 許惠願合不攏嘴,攤開圖則,「看這個,這是華美銀行東亞總部,樓高四十層,明年秋季興建。」 「嘩,美奐美輪。」 「像未來世界科技中心。」 「市容將大步躍進。」 家真悄悄推著腳踏車出去。 那棵大榕樹風姿依舊,難得有人覺得樹在世上也有地位,建築商用紅磚把它的根部圍圈保護。 家真走進輕輕觸摸樹須。 一個穿白色短裙少女走近招呼:「你好,住第幾號?」 「三號。」 「呵,是許先生家,你爸是工程師,」少女十分精靈,「你將來也做工程師嗎?」 家真受到她的活潑感染,笑了起來,但是一聲不響,推走腳踏車。 不,她也不是他喜歡的類型,所以,不必理會她姓名。 家真去找他損友鍾斯。 應門的是一個華人太太,覺得門外少年彬彬有禮,不介意多說兩句。 「鍾斯家今年三月搬走,聽說回英國去了。」 「有無新地址?」 「我們不是他朋友。」 「是否一整家走?」 「這也不清楚。」 家真道謝離去。 恍然若失的他猜母親或許會知道端倪。 「鍾斯無故搬走。」 「他父親合約屆滿,無法續約,只得打道回府,聽說到澳洲碰運氣。」 「為何沒有新約?」 「蓉島此刻漸進式實施本地化,像鍾斯這種外國人,地位中下,卻要派一個翻譯給他,多麻煩,必受淘汰。」 家真仍覺蹊蹺。 他不安,不是因為他的緣故吧。 「鍾斯可有跟他父親走?」 母親溫言勸說:「家真,人來人往,天明天滅,都是平常事,舊友走了,又有新友,何用年年不忘。」 「是媽媽。」 「好好享受這個暑假。」 「媽媽,附近土著都搬到什麼地方去了?」 「有容納他們的新市鎮。」 家真還想再問,許先生放下報紙說:「家真,蓉島這個城市華洋雜處,井井有條,政府打理得很好,毋需你這名初中生擔心,你做好功課是正經。」 家真噤聲。 家英趁暑假到赫昔遜實習,家真陪母親進出如貼身膏藥,把許太太哄得笑逐顏開。 每天清晨他陪母親游泳跑步,然後商場購物,到社區中心做義工,下午喝茶看戲,與其他太太聚會。 家真永不言悶,陪伴左右,填充母親寂寥。 母親總把他手握緊。 媽媽一雙玉手漸漸也露青筋,儒雅的她說話益發小心,最喜打理園子,或是看書,很容易緊張。 「媽媽老了。」 「人總會老的啦。」 「真無奈。」 「媽媽老了也好看。」 母親微微笑,凝視小兒,「家真是上主給媽媽的寶貝。」 父親在赫昔遜步步高陞,此刻公司派了司機及大車接送他上下班。 他帶家真到公司看他那對牢蔚藍海港的寬大辦公室。 年輕女秘書招待他茶水,忽然艷羨地說:「你看令尊多能幹。」 家真一怔,隨即緩緩答:「你自己能幹豈非更好。」 秘書小姐有頓悟,「是,你說得對。」她笑了。 連家中都大動土木。 許先生把花槽掘走,擴建書房,十來株梔子花被摔到一角由垃圾車載走。 家真看見,「嗄」一聲,心痛入骨,動彈不得。 老傭人也站在一旁惋惜不已。 家英勸說:「家真像媽媽,時時傷春悲秋,植物並無感情,況且,時代巨輪必需推薦。」 於是,連一列夾竹桃也一併載走,因為報上刊登消息:這類植物含有巨毒。 而芭蕉又大又難看,下雨時嘀嘀嗒嗒,擾人清夢,全部鏟清。 許先生說:「土氣盡除,煥然一新。」 他叫園丁改種粉紅色玫瑰花。 整個市容也與許宅一樣,去舊立新,大廈一幢幢建起,盛行採用一種冷冰冰的綠色反光玻璃牆幕,據說由法籍建築師凱布寺愛始創,全世界跟風。 蓉島風貌漸漸改變。 家真想,下次再回來,不知會變得怎樣。 暑假過去了,家英與家真返回英國。 在飛機上,家英問:「有無與家華通電話?」 「講過幾句。」 「他聲音依然豪邁熱情。」 「早知你我到香港探訪他,不過幾個小時航程。」 「爸不允許,說叫他面壁思過,不許縱容他。」 「這裡有張照片。」 家真一看,是大哥近照,他坐在一隻小艇上,雙手握槳,身邊坐著個面孔秀美氣質清麗的少女,兩人都穿白襯衫卡其褲,十分配對。 「這是什麼地方?情調甚佳。」 「香港荔灣。」 「好地名,有嫣紅色荔枝嗎?」 「也許以前有,可是你看照片,遠處正在建行車天橋。」 家真只得問:「這是大哥女友?」 「也許是,」家英說:「家華最英俊,穿白襯衫都那麼好看。」他怪羨慕。 飛機一進過英法海峽天空便濃霧密佈,家真苦笑,據說二次大戰就靠著永遠不散的霧陣包圍了大不列顛:納粹德軍飛行隊是真看不清地面情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