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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亦舒 周阿姨艷羨至眼紅。 許太太一直把嬰兒抱在手不願放下,她說:「呵像足家真小時候。」 家真推門窗,彷彿聽見鍾斯叫他:「許家真,出來玩,許家真,帶你去好地方。」 雨點大滴大滴落在芭蕉葉上,滴滴嗒嗒。 一到清晨梔子花全部捲開,整個園子泛著花香,女僕木屐清脆在石板地響起,許家真要起床上學了,功課做齊沒有?近日生物課需解剖青蛙… 家真抱著嬰兒,漸漸對生活種種苦楚馴服。 許惠願叫嬰兒嘉兒,乳名佳兒,標明是在加州出生的孩兒。 他們會把大伯與二伯的故事告訴他嗎,大抵不會。 一日昆生清理遺物,打算把穿不著衫褲送往救世軍,她說:「口袋有些雜物,包括這張電話卡。」 家真走近。 電話卡上女郎正對牢他笑。 他珍重地收好。 昆生還記得:「這是你與日本人第一單生意吧。」 家真點點頭,「山本娶了老闆女,在舊金山長住,仍然替公司到處搜刮新玩意,他現在致力做微型產品,越小越好,他妻子卻喜收集古董傢俱,需租一間貨倉儲放收藏品,他有三輛跑車,但是市內車房不足,十分煩惱…」 昆生笑,「你與他有密切聯絡。」 「他一級聰敏,與他交易極之愉快。」 這時,學步的小小佳兒搖搖晃晃走近來,模仿父親口吻:「極——之——愉——快——」 真是一個歡喜團,大人無法不笑。 第十二章 他已會扶著傢俱逐步走,跌倒爬起,毫不氣餒,所有台椅上都有他小小髒手印。 他是祖父瑰寶。 許惠願帶他逛公園,四處驕傲介紹:「我孫兒,」臉上發出亮光,「背床前明月光給大家聽。」 幼兒會笑嘻嘻背誦:「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舉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 大家想到果然已經背井離鄉,不禁黯然,繼而鼓掌稱好。 佳兒得到極多獎賞。 一日,許惠願幫孫兒拼玩具火車軌,累了,斟杯白蘭地,坐在安樂椅上喝。 保姆欲帶走佳兒,他說:「不,讓他陪著我。」 保姆含笑退下。 佳兒轉過頭來,看著祖父,走到他身邊,伏在他膝上。 許惠願微笑,「所以叫做依依膝下。」 他摩挲孩子頭頂。 「你爸幼時我忙著工作,沒與他相處,家真小時候想必與你一般可愛,我只覺他老在母親懷中,七八歲仍然幼稚。」 幼兒仰起頭,凝望祖父。 「你這雙眼睛似你二伯伯。」 幼兒吟哦。 「你的二伯伯叫家英,一表人才,他此刻已不在人世,」許惠願輕輕對小孩申訴:「是我的錯嗎,由我帶他進赫昔遜,如果沒有我,他會否活到今日?」他翻覆自言自語。 許惠願垂下白頭。 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心事。 小小佳兒忽然抬頭對祖父說:「不,不錯。」 「我沒有錯?」 他愕然。 小佳兒搖搖頭,「不錯。」 許惠願落淚,「家英,可是你借佳兒與我說話?」 佳兒輕輕答:「不錯。」 「呵,」許惠願忽然釋然,他不住點頭,「你原諒了父親,你沒有怪我。」 小佳兒伏在他膝上,十分親熱。 許惠願笑了,酒杯在這時落在地上,滾到一邊。 稍後許太太午寢起來,走到樓下,看到保姆在整理衣物,不禁問:「佳兒呢?」 「與許先生在書房玩火車。」 許太太走近書房,看到丈夫在安樂椅上盹著,孫兒坐地上看火車。 小火車沿軌道行走,叮叮聲作響,非常有趣。 許太太順手取起薄毯子往丈夫身上蓋。 她一邊嘀咕,「怕你著涼。」 忽然她察覺到異樣。 她走得更近一點,電光火石間她明白了。 「惠願。」 沒有回應。 許太太出乎意料地鎮靜,她高聲叫保姆。 保姆奔進來。 「打電話叫家真及昆生回家。」 保姆一看椅子上垂首的許先生,也明白了。 她一併把醫生也叫來。 許太太做到丈夫身邊。 佳兒叫她,她緊緊摟著孫兒。 「只得你一人送走爺爺?」 佳兒點點頭。 許太太流下淚來,「惠願,你走好了。」 大門彭一聲推開,許家真搶進來,在玄關不知叫什麼跘了一下,直仆倒在地,他一聲不響爬起,踉蹌奔進書房。 他把母親及兒子輕輕帶出書房,叫保姆看住他們。 昆生也回來了。 她蹲下看視許氏,一聲不響,輕輕用毯子遮住老人身體。 家真震驚,「怎麼會,早上我去上班時他還好好的。」 昆生用力按住丈夫肩膀,家真似覺有股力量傳入他體內,他顫抖雙手漸漸平靜。 昆生用手帕替他擦去血跡,他那一跤摔破了額角。 救護車已駛至門口。 區醫生衝進來。 救護人員一語不發,只管辦事,片刻已把許先生帶走。 昆生說:「我陪爸走一趟,你看牢媽媽。」 他們走了,家真主動斟了兩杯酒拎上樓去。 只見佳兒已在祖母懷中沉沉睡去,保姆接過他回睡房。 家真把酒杯遞給母親。 許太太喝盡一杯,低頭不語。 家真苦澀無言。 許太太說:「他不寂寞,他有家華家英作伴,有什麼誤會,如今也可以說清楚了。」 家真不出聲。 「我有你,家真,我應當慶幸。」 家真握緊母親雙手。 「家真,」許太太吩咐:「把你大哥與二哥搬到他們父親一起吧。」 家真說是。 片刻周阿姨來了。 她真是善心人,捧著一盆人那樣高的大紅花,「看我在園圃找到什麼。」若無其事那樣,在屋裡打轉,陪伴事主。 周阿姨朝家真是一個眼色,叫他去辦事。 家真與昆生在醫院會合。 昆生輕輕對丈夫說:「是心臟自然衰竭,完全沒有痛苦,像忽然睡著,致使不再醒來。」 家真看著妻子,不知說什麼才好,張開嘴,又合攏。 「我明白你心情,請節哀順變,生老病死是人類不變命運,我們仍需好好生活。」 半晌家真說:「我需回蓉島處理一些事。」 「我陪你。」 「不,你陪媽媽及佳兒。」 「也好。」 昆生卻派周志強與他同行。 志強只說到蓉島看視電子科技發展:「聽說與香港新加坡鼎足而三,不容忽視。」 一下飛機,瞠目結舌。 「美人,每個女子都是美人。」 電子公司派出的女將自接待員到工程師都是漂亮女生:一頭烏髮,蜜色皮膚,談吐溫文,又具真才實學,且勤工好學。 志強懊惱:「我為什麼不早來蓉島?」 家真只是笑。 辦妥了事,他去找鍾斯。 按著原址找去,問夥計:「鍾斯在嗎?」 立刻有人去打電話。 另一個夥計招呼許家真坐下,「他在分店,立刻過來。」 分店?呵,情況大好。 穿著制服外表整潔的夥計笑嘻嘻,「我們共三家分店,老闆每朝每家巡視過後才會來這裡。」 家真發愣。 鍾斯終於發奮做人,他不再苦等高貴的白人生父前來打救,他自己站了起來,不再酗酒打架自暴自棄。 家真感動。 夥計給他一杯大大的黑咖啡,「他吩咐過,有這麼一個熱鬧,回來找他,一定是許先生,喝藍山咖啡,不加糖。」 家真不住點頭。 有人大力推開玻璃門進來,「家真。」 家真抬頭,他淚盈於睫,眼前的鍾斯穿白襯衫卡其褲,剪短頭髮,驟眼看像煞當年小學同學,他站起來緊緊握住他手。 鍾斯裝上義肢,門牙也已經修補,精神奕奕。 家真問:「為什麼不同我聯絡?」 他搔著頭,「我想做好些才給你驚喜。」 「我的確代你歡喜。」 他們兩個不住拍打對方背脊。 然後坐下敘舊。 「家真,我聽說了。」 家真默不作聲。 「對你來說,一定很難受。」 家真第一次說出感受:「彷彿割去身上某部分,痛得情願死,可是也得存活下去。」 鍾斯微微牽動嘴角,「我曾有同樣感受。」 「生活真殘酷。」 鍾斯答:「但是,也有一絲陽光,昆生與孩子都好吧。」 「那孩子忒地頑皮。」 「家真,像你。」 「我幼時挺斯文。」 鍾斯大笑,「那麼文雅的人怎會跟我做朋友。」 家真一想,也笑起來。 他問鍾斯:「可有女朋友?」 就在這時,有人在後邊搭腔:「鍾斯,蒸氣牛奶器有故障,需立刻找人來修。」 家真看過去,只見櫃檯後站著一個年輕標緻女郎:杏眼,腫嘴,褐色皮膚,似笑非笑親暱神情,一看就知道是鍾斯女友。 家真笑著問:「這位是——」 「伊斯帖,過來見我老友許家真。」 伊斯帖走出來,「家真,鍾斯一直說起你,你對我來說,一點也不陌生。」 「不敢當。」 女郎穿著蠟染沙龍,體態修長,家真看著她,心中想起一個人。 家真吸口氣定神,「一定是伊斯帖管教有方,鍾斯才有今日。」 「家真,鍾斯沒說你這樣會講話。」 「幾時你倆來加州,我招呼你們。」 鍾斯答:「蓉島是我的家,不會久離,度假卻沒問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