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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頁 亦舒 「她左臂天生麻痺,醫生將她大腿神經採出移植手臂,希望可以活動,奇是奇在麥迪遜並不知道人類兩隻手臂都能幹活,她只得一臂也很高興,頑皮得很,時時用右臂拍打醫生儀器。」 英不禁惻然。 她與好同學一個幫兒童醫院,一個幫老人療養院。 英喃喃自語:「不知就不覺痛。」 「什麼?」 英問:「醫生應否對絕症病人坦白?」 「當然應該據實告之,好讓病人早作準備。」 「那多殘忍。」 「我們的確生活在殘酷真實的世界裡,慢著,英,這是一篇作文題材。」 蜜蜜駕著小小吉普車離去。 英忽然覺得非常疲倦,她靠在大沙發上盹著。 她做夢。 走進一個神秘花園,稠密的樹叢,四處都長著不可思議的白色香花,幽香沁人心脾,有人叫她。 「媽媽?」 她追上去。 「媽媽。」越走越深。 有一個苗條的白色身型走在前邊,比英高,比英好看。 「媽媽。」她竭力追上。 夢中雙腿雙腳似被強力膠水黏在地上,極艱難移動。 終於用力伸出手去,「媽媽。」 媽媽轉過身子來。英笑了。她是金髮藍眼雪肌的林茜。 英覺得寬慰,與養母緊緊擁抱。 樓下,璜妮達聽見有車子停在門口,知道是主人回家來。 她匆匆開門,「安德信太太。」 可不就是鼎鼎大名的林茜安德信,只見司機赫辛替她挽著公事包與行李,她滿面笑容走進屋子。 「小英呢?」第一件事便是問起女兒。 「在房裡。」 林茜訝異,「她沒有表示?」 璜妮達回答:「她全忘了自己生日。」 「這孩子。」 「揚到奧都公處取蛋糕去了。」 林茜脫下西裝外套,中年的她保養極佳,像那種名貴四十年代製成歐洲跑車,可算古董了,可是售價比新車還貴,眉梢眼角的細紋倍添性格。 這位女士的名氣地位年薪都難能可貴,但是,最令人敬佩的一點卻是對世界的熱情。 當下她輕輕地走近女兒臥室,推開房門。 只見少女躺在沙發上,林茜只覺英與當年第一次在孤兒院見到時一模一樣:小小蜜黃色臉蛋,四肢細細,比其他孤兒更特別可憐,因為她不哭,也不掙扎,像是認了命。 那時林茜憐惜地過去抱起她,同負責人說:「這是我女兒。」 林茜輕輕撫摸英的濃髮,「女兒。」 英睜開雙眼,「媽,你怎麼回來了。」十分驚喜。 「今日你廿歲生日呀。」 英跳起來,「哎呀,我全不記得。」 「我、揚,還有璜妮達早有準備。」 英開懷地笑。 「看我送你什麼。」 英尚未拆開禮盒就用雙臂緊緊抱住養母。 「這是怎麼了,你喜歡在家吃飯還是到外邊去?」 「家裡。」 「璜妮達也猜到,她已準備了你愛吃的羊肉巴利多。」 英打開盒子,看見一隻金錶,表後邊刻字:英廿歲生日誌念,爸媽贈,年月日。 英即時戴上。 璜妮達敲門,「英,你爸來了。」 「爸!」 英飛奔下樓。 高大英俊的彼得安德信也特地來看她。 英過去擁抱,「爸,爸。」 她叫了又叫,像是想說服自己,她的確有個父親。 揚捧著大蛋糕回來,一打開,大家都嘩一聲。 蛋糕做成一隻小熊那樣,極之可愛,正是英早些時候親口嘗過那種,奧都公心中一早有數。 他們實在愛惜她。 英把頭藏在父親懷中。 「英一直這個愛嬌模樣,使人覺得,沒有女兒,真是遺憾。」 揚笑說:「幸虧我一直不吃醋。」 林茜拉著英與揚的手,「你們兩個都好。」 彼得說:「想起來,真得感謝這兩個孩子,給我們帶來許多歡樂。」 揚靦腆,「哪裡有爸媽說得那麼好呢。」 林茜加上:「煙酒全不來,和從未試過用毒品,不開快車,勤學……」 英加一句:「就是女朋友多一點。」 揚過去拗妹妹手臂。 「當心妹妹手細!」 璜妮達問:「一家人打算什麼時候吃飯?」 「就現在吧。」 彼得開了香檳。 林茜說到工作上奇事趣事,大家聽得津津有味。 ——「從前提到外交辭令,即表示說話圓滑,今日也沒有這種事了,由美國人倡新,明刀明槍:不是友人,即是敵人,前些時刻美駐渥京大使高調斥責加國無情無義:『在同樣情況下,美國一定會盡一切能力協助加國,但是加國卻令美國失望沮喪,加國應當反省』,加國議員反省之後說:『X你,美國人。』」 英駭笑。 過片刻,她問母親:「你與爸真的再也不會走在一起了嗎?」 林茜微微笑,「我們仍是朋友。」 這兩個洋人真正做得到。 飯後彼得先走,揚回到書房,林茜陪女兒聊天。 「女兒你彷彿有話要說。」 「沒有呀。」英陪著笑。 「你有心事。」 「沒有事。」英否認。 「女兒,我們一向無話不說。」 這是真的。 「英,你快樂嗎?」 英想一想,據實回答:「我非常快樂。」 林茜把一隻小小木盒子交給她。 「這只盒子裡的文件,有關你的身世,你看過了,還給我。」 「啊。」 英輕輕打開盒蓋,裡頭有幾張照片,都是一歲左右的她在孤兒院拍攝,衣衫襤褸,禿頭,臉上有瘡,瘦且丑。 養母把她抱回養到今日,真不容易,盒裡還有領養文件,卻用英文寫成。 英大為驚奇。 「咦,我不是華裔嗎,怎麼文件上寫著美國紐約——」 「你與揚,均在紐約領養。」 「原來護照上美國出生資料屬實!」 林茜笑,「護照上資料當然百分百真實。」 「我並非領養自中國?」 「是紐約皇后區聖德勒撒孤兒院,那時你一歲大,卻不會走路。」 「我到底自哪裡來,我究竟是否華裔?」 英忽然悲怮,落下淚來。 林茜堅定地告訴她:「你自我家來,你是我女兒。」 英撲在養母懷中。 自幼她只知道這個母親,林茜用的谷中百合香水對她來說最熟悉不過,幼時抓著林茜的凱斯米毛衣一角悠然入睡…… 有這個母親已是天下最大福份。 「如果我也是雪白肌膚就不用想那麼多。」 「女兒,你如果要去尋找生母,亦是時候了。」 英把盒子蓋上,還給林茜,堅決地答:「不。」 「奇怪,揚也是那樣說。」 英破涕為笑:「揚是我好兄弟。」 「揚說:彼得與林茜安德信是他唯一父母親,他不想再提此事,他前途光明,有許多事需要努力。」 英稱讚:「好男子。」 「盒子我先放著,文件上有線索。」 「謝謝你媽媽。」 「這些年來,我一直忙工作,許多事並沒有親力親為。」 「每次我站台表演唱歌跳舞,你一定在台下觀看,還有家長會、畢業禮也少不了你倆。」 林茜微笑。 一次自飛機場趕回,計程車居然拋錨,她無奈截住部警車,央求警察載她一程,警察緊張:「安德信小姐,第三初中出了什麼事?」她及時趕到看英朗誦莎士比亞的麥安東尼祭凱撒詞。 數十年趕得氣喘。 今日明明可以退休,可是,退下在家幹什麼? 若打著毛衣看著天色等孩子們回來,他們永遠要到天亮才會出現…… 轉眼間英已經二十歲。 身世不明的她只擁有一張領養文件,正確出生年月日也不清楚,只憑體格檢查往回退算。 但這一切也不會妨礙英成為一個成功愉快的人。 「媽,你沒有換衣服可是還要出去?」 「我要去美首府華盛頓。」 「那神經漢又有什麼話說?」 「下一屆總統選舉將臨,華府舉辦許多籌款晚會,我們母子女一起去參加化妝舞會如何?」 「那麼遠跑去參加一個舞會?」 「來,陪媽媽一起去。」 「化妝舞會,扮什麼?」 揚忽然在房門口出現,「我扮黑奴,媽扮莊園主人——」 英問:「我又做什麼角色?」 揚笑得彎腰,「你扮林肯。」 林茜說:「我一直想做埃及妖後。」 揚說:「媽,我做打扇的侍從。」 英說:「那我做婢女,先說好了。」 林茜說:「扮慈禧太后可好?」 揚不依,「中國哪有黑人,我做什麼?」 英搶著答:「有,崑崙奴是黑人。」 母子女三人爭著講話,熱鬧得很。 林茜忽然激動,「呵,幸運的我,回到家來,並非冷清寂寞,我有子女陪著我為芝麻綠豆事起哄。」 英握著林茜手,「媽,你不如扮自由神像。」 「那一定很多人做。」 「三個肯肯舞孃,揚,你反串。」 揚說:「我知道了,我扮羅斯福,你扮希特拉,媽做丘吉爾。」 「不好,會中一定有許多猶太裔。」 「又不成。」 「最好扮福祿壽三星。」 三人笑作一團。 一家人在一起,又吃得飽,還有什麼不可商量的。 傍晚林茜出發到華府去了,約好子女週末與她相聚。 英深夜一人打開盒子看著領養證發呆。 。 揚進來說:「我知道了,我做蜘蛛俠,媽扮神奇女俠,你做蝙蝠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