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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頁     梓心    


  從小公園到達母親的病房,僅僅只有五分鐘的路程,但她卻像怎麼也跑不到目的地似的,每一秒都像是一世紀般長,每跨前一步都像是跨越深不見底的鴻溝,折磨得她心力交瘁;她好怕會來不及,心中的恐懼無以復加。

  終於,一世紀輪轉完了,鴻溝也拋諸腦後了,母親的病房就在眼前,門沒關,裡頭淨是白衣白袍的人影手忙腳亂地交錯著,她的母親就被包圍在這團慌亂的影像中。

  她屏氣凝神地向前踏出蹣跚的步履。每走一步,心就揪痛一次;每走一步,淚就滑落一滴。直到母親倒臥血泊中的孱弱身子躍入眼簾後,她不禁掩嘴倒抽了口氣,面色如蠟地退了一大步,撞進尾隨她而入的方浩然懷裡。

  「不……不要……」她無法置信地猛搖頭,抗拒讓這殘酷的畫面停佇腦海。

  「不要這樣,你不可以這樣對我,你憑什麼這麼做?你是我母親啊!怎麼能如此輕易、毫無眷戀地棄我而去呢?留我一個人承受這樣的傷痛過活,你於心何忍?」

  她的髮絲因激烈地搖頭而顯得凌亂,蓄滿淚水的秋眸盈滿沮喪與挫敗。她的臉蒼白無血色,唇瓣也被咬得泛白,就連緊抓著方浩然健臂的青蔥細指也白得可見青筋。

  不禁要懷疑體內的溫熱血液是否全都背棄她而去,就像母親一樣以一種足以奪去她生命動力的方式離開她。

  「蜜柔——」方浩然著急的吼叫聲才甫出口,就見黎蜜柔兩眼向上翻白,身軀猶如喪失了靈魂,癱軟地向下滑。

  在失去意識的前一秒鐘裡,她只聽到方浩然不停呼喊著她的名,隱約看得見他憂心忡忡的臉貼近她頰邊,然後天旋地轉,一切景物全化成狂轉的漩渦,將她捲入黑暗的深淵裡。

  第九章

  藍玉凌終究還是過世了,死因是自殺。她是在鎮靜劑藥效過了以後,趁著病房內無人的情況下,利用清潔人員遺漏清掃的鏡子碎片割破自己的氣管,當場血流如注,氣絕身亡。

  沒有留下遺書,沒有交代隻字片語,就這樣瀟灑地揮揮衣袖告別了浮世紅塵,就連讓女兒見她最後一面的機會都不肯給;走了的人無牽無掛,留下的人卻是萬念俱灰,終日鬱鬱寡歡。

  雖然明知母親的死對她而言是一種解脫,解脫開這庸庸擾擾的塵世,若是強留著她也許只會讓她更痛苦、更受折磨。可是這只能當作她用來安慰自己的想法罷了,實際上呢?母親的死讓她的心好痛!而且是痛到無力回天的椎心刺骨之痛,體內的五臟六腑更像是被野火燎燒過一般,無一完整。

  親眼目睹親人死亡慘狀的痛楚感,與逃避面對殘酷事實的抗拒心理,讓黎蜜柔整整昏睡了一天。

  在昏迷期間的似真似幻夢境中,她看見了尚未發瘋之前的母親,及將近二十年不曾見過面的父親。父親的五官有些模糊,不知道是因為太久沒見以致對他的印象變得有些薄弱,還是因為對毫無擔當能力的父親產生了怨恨,所以不願刻意去記住他的長相,只隱約記得父親是高瘦斯文的,在他的身上看不到什麼值得旁人眼睛一亮的特徵,若硬要找的話,應該就屬那對桃花眼。

  父親的桃花眼是她記憶最深刻的,因為週遭的親戚總愛說她的眼睛與父親相似。

  上蒼捉弄人,她明明恨死了父親卻又很不幸地讓她遺傳了父親的桃花眼,這雙鑲在她臉上的美眸有著濃密且捲翹的睫毛、黑白分明的靈瞳,及帶點媚惑神韻微微上飄的眼角。這使得她每回看著鏡子裡自己的眼睛時,總會不由自主地憶起她拚命想要遺忘的人、努力想要忘卻的悲痛往事。

  幸運的是,她雖然擁有父親那樣的桃花眼,卻沒有父親那樣的桃花性格,也許她本來是有的,卻被無情殘酷的環境給磨得消失殆盡。上飄的眼角不再像父親一樣帶有魅惑,而是改為冷眼笑看人世間情情愛愛的不屑眼神。

  現實中的她確實是對亙古永恆的愛情嗤之以鼻的,可是夢境中的她只是一個力挽狂瀾、企圖以一己之力挽回父母婚姻的小女孩。她在夢裡不停的哭,哭得聲嘶力竭頻打哭嗝,卻仍不放棄最後一絲希望;她一邊拉著看不清面容的父親的手,另一邊拉著嬌弱無助的母親的手,哀求地道:

  「我相信有綿延不絕的愛情,也相信有白頭偕老的夫妻,只要你們答應不要分開我就相信。」

  帶著桃花眼的父親朝她微微一笑,是告別的笑;低聲啜泣的母親也朝她抿嘴一笑,是無能為力的苦笑。然後,他們兩人不約而同地同時鬆開她的手,父親背對著她走了,不再回來;母親則變得瘋狂難以自持。

  她早該知道自己的力量根本就是起不了任何作用,在現實生活中曾應證過一次,如今在夢境中又再度證實一次,那種束手無策的無力感讓她恨死自己了。

  夢中的她對著自己發誓——我一輩子都不要相信愛情,一輩子都不要依附男人,一輩子都不要當弱者,一輩子都不要交出真心。

  是你們讓我變成這樣的……是你們……

  「蜜柔,別哭,你還有我啊!」

  三度空間的夢中忽地出現一道熟悉有朝氣的聲音,空曠幽暗的無垠邊際似乎有一個人影緩步而來,他的身影吸引住她的注意力,停止了哭泣。愈走愈近的身影略見雛形,十分眼熟,好像……好像是方浩然。

  那個長得酷似方浩然的夢中人在她面前停了下來,朝她伸出手,她幾乎是直覺地將手交握到他手中,沒有任何遲疑。為什麼呢?說不上來,只覺得他的體溫好高、好暖和,讓她不由自主地想將哭得冰冷發顫的身體移向他。

  「你是誰?」

  「我是在等著你交心的人。」他的笑容好陽光喔—讓她有些炫目。

  「我發過誓,我不會交心的。」

  「我有十足的信心能讓你打破誓言把心交給我,而且還要讓你見識到何謂繾綣不絕的愛情。」

  「為什麼?」

  酷似方浩然的男子先是但笑不語,隨後才神秘且意味深長地道:「你那麼冰雪聰明一定能知道為什麼,我先不說,等你醒來向我求證,我會以實際行動告訴你為什麼。」

  一陣焚燒紙錢的味道冉冉飄過,黎蜜柔倏地被驚醒,她還來不及再追問夢境便已結束,不過她卻不太確定自己究竟醒了沒有,因為現實生活中也有一個方浩然,他正用他的手背輕柔地摩挲她的髮際。

  「醒啦?你昏了好久。」

  「那味道?」她恐懼地尋找味道的來源。

  「沒錯,是燒冥紙的味道,很遺憾,你母親還是搶救不回來。」他說得戰戰兢兢的,做好隨時壓制住她的準備,怕她因聽到噩耗後反應過於激烈而傷害自己。

  但黎蜜柔沒有他預期的那般反應,她只是哀淒地注視著天花板。

  「我還以為只是一場惡夢。」話說得氣若游絲。

  「我也希望你能把它當成一場惡夢,醒來後就遺忘。」

  「怎麼可能遺忘得掉?那一幕是如此清晰,歷歷在目揮之不去。」

  「我知道要遺忘很難,但至少請把你的悲慟分一些給我,讓我替你分擔。」

  「為什麼要讓你來分擔呢?你沒有必要這樣做的,母親是我自己的,她的痛我來擔、她的苦我來扛、她的喪自然也由我來服。」她的語氣雖然無力,但態度卻執拗不容推翻。

  「蜜柔——」他不喜歡她這麼說,活像把他當外人似的,就算他只是個普通朋友她也不該這樣罔顧他的心意,更何況他根本就不想只當她的普通朋友。「都這個時候你為何還這麼固執?別把我當外人,讓我來幫你。」

  她給他一個安慰性的苦笑。「我沒有把你當外人的意思,我只是想親自為我母親盡最後的孝道,這是目前我唯一能替她做的事,你能懂嗎?」

  「我懂。」

  他當然懂,但心裡卻仍不安,蜜柔看起來明明就是一副黯然神傷的模樣,卻不見她眼底有淚,如果真是化悲憤為力量那也就算了,但看來不像,不管他怎麼瞧都覺得她是在壓抑,他很怕她再繼續這樣壓抑下去,會讓情緒遊走於崩潰的邊緣,這不是他所願意見到的,寧願她嚎啕痛哭也好過這樣沉默抑鬱。

  ***

  藍玉凌的喪事並沒有拖太久,在她死後的第三天就將遺體火化處理;在這三天裡黎蜜柔寸步不移地跪守靈前直到整個喪禮結束。這期間,方浩然一直陪在她身邊,即使無法阻止她不顧身體不眠不休地守靈,至少也要替她打點事情,不致讓她太過操憂。

  喪禮完成的那天,方浩然送已然筋疲力盡的黎蜜柔回他住的公寓休憩。枯槁凹陷的黑眼圈使她看起來好像隨時會不支倒地似的。

  「好好睡一覺,晚上我再叫你起來吃飯。」他體貼地幫她蓋好棉被,在她額間印上一吻,起身準備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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