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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頁     甄情    


  他長到這麼大以來,從來不曾花這麼多時間,專注的觀察一個女人的一舉一動。從小他就知道,在他四歲的時候,爹就為他訂下親事,等他和那個女嬰長大,他們將成為夫妻。末婚妻駱蘭芷小他四歲,在成長的過程中,他見過她許多次,因為早有婚約,他反而得避人耳日,不便和她獨處,因此很少和她講話。印象中她是個白皙沉靜的乖女孩,頗得他娘的疼愛。

  他岳丈駱景達和他爹是最好的朋友,也是個武將,八年前奉命駐守靈州,三年前就在他們兩家通信商議婚期時,西夏人騷擾邊關。在一次戰事中,駱景達不幸殉職,他的妻女在動亂中失蹤。經他爹凌烈多方打聽的結果,她們應該沒有死,可能被西夏人俘虜為奴。

  他一向重義,不肯輕言捨棄這樁婚姻。他透過層層的關係,請托了一個常與西夏人交易的商人,希望能找到駱景達的妻女,將她們贖回中願,可是他們一直沒有聽到好消息。

  番女又在砍樹枝了,這回她砍了一堆約一尺長的樹枝。他猜想那些枝是用來當柴火。果不其然,她很快的就在帳口挖個地洞升起火來。

  看到火苗竄起,凌飛差點就忘了那是敵人的營火,本能的想爬向那簇溫暖。他凍得像根冰棍,雪花還直往他身上灑。番女卻脫去皮裝,躲在溫暖的氈帳裡烤火,害他既羨慕又嫉妒。

  上天何其不公平,他忠心為國,為皇上擋了這一箭,現在卻虛弱困乏的坐在這裡等死。明天等簡明義其他人找到他,他已成了一具僵凍的屍體;而遼國的番女入侵大宋的國土,傷了他,卻還能溫暖的坐在氈帳裡等著看他的死相。

  如果他肯拉下臉來,虛與委蛇,暫且騙她說他會考慮和她婚配,她或許會分給他一點溫暖,使他免於凍死。可是要他拋開自尊去對番女虛情假意,那比剝他的皮、挖他的肉還令他難過,不如凍死的好。死有重於泰山,輕於鴻毛,他可以將生死置於度外,只是慨歎自己竟將這麼窩囊、無助的死,而非壯烈的犧牲。

  以前他想過數十次他將會怎麼死,沒有一次曾想過他會死在一個番邦的女人手裡。太不值得了!他不甘心就這麼死,可是現下除了慨歎之外,他又能怎麼辦呢?他的身體己經凍得失去知覺,再過一個時辰他可能就會被雪活埋。如果死後會變成鬼,他一定要化為厲鬼向這個番女索命。他恨她剛才不一槍了結他,而故意折磨他,讓他這樣慢慢的凍死,她則悠閒的在旁邊看好戲。

  她突然站起來,拿起弓箭,走出氈帳,拉弓搭箭。凌飛的頭皮發麻。她決定補他一箭,讓他早點解脫,就像對待瀕死的動物,減少他的痛苦嗎?

  剛剛他還希望她早些時候能一槍了結他,真的到了生死存亡的關頭,他又義猶豫了。他真的沒有活命的機會了嗎?他現在涎著臉去求她的話還來得及嗎?她一步一步的走近他,完全無視於飄落到她發上、臉上、肩上的雪花,神情肅然。

  他輕聲一歎,閉上眼晴。閻王注定三更死,不會留人到五更。他注定在二十四歲的英年就隕命的話,求任何人都沒有用,不如保有自尊的死去。在這死前的一刻他又恢復感受了,他感到徹骨徹心的冷,冷得像被打入地獄,全身顫抖個不停。

  別了,爹;別了,娘。孩兒不孝,不能奉養……他聽到"咻",箭破空飛射的聲音,呼吸與心跳都為之停頓。

  第二章

  射中了!

  玉瑤高興的笑開了臉。她的運氣真不錯呢,姑且一試,沒想到這附近白天才淪為戰場,晚上居然還誘得出鹿來。

  她瞟向那個死不屈服的漢人。他閉著眼晴,臉色很差,該不會已經死了吧?她無意讓他死,只是想讓他嘗嘗挨凍的滋味。他有那麼脆弱,才凍這麼一會兒工夫就死了嗎?漢人不習慣這樣寒冷的天氣,他又愛了箭傷,流了很多血,也許他真的會撐不過去。他如果真的死了,她會很沮喪。他有一對她所見過最挺直的俊美鼻子和一對黑白分明、晶亮有神的眸子,她也喜歡他那兩道充滿陽剛味又很有個性的濃眉。她暗暗觀察他好一會兒了,他的唇不時都抿得緊緊的,好像在向上蒼抱怨他為什麼落得如此淒涼。

  她好希望有朝一日,他的唇角能為她勾起,對她微笑。他張開眼晴了,眸中有茫然不解的神情。被他發現她盯著他看,她感到一絲羞意,同時心中泛起無限歡喜。他沒有死,只是眼中的光采減退而已。她又不禁為他擔憂,再讓他凍下去的話,他可能真的會一命嗚呼。

  她走向倒地的鹿,發現鹿已經死了,但身體仍微溫。

  她自已經放進氈帳的馬鞍袋裡取出裝水的革囊,把最後的幾口水喝掉,然後剖開鹿的血管,讓鹿血滴進革囊裡。接了好一會兒,革囊裡裝滿了鹿血,她再走向臉色泛聲的漢人面前。

  "喂,你叫什麼名字?"她問。

  他沒有立即回答,瞅著她猶豫了一下才說:"凌飛。"

  "看你的裝束不像是個小兵,你是什麼軍階?"

  他冷冷的說:"都虞侯。"

  玉瑤貴為大遼國的長公主,如果她的姻緣必須和漢人牽線的話,她當然希望能嫁與元帥或大將軍。他只是個都虞侯,令她有點失望,卻又不是十分失望。打心底她不是很在乎他的軍階不高,但是又虛榮的希望他的一切都足以和她匹配。

  他已有未婚妻不是什麼大問題,她要將他擄回大遼,讓他一輩子再也見不到他的末婚妻。她母后不知耳提面命過多少次,要她快點為自己擇婿,別老是否決母后挑選的對象,一再蹉跎婚姻。第一眼見到凌飛,她心裡就有數,他正是她想找的男人。或許冥冥中自有定數,前兩年她挑三揀四的,一再對母后搖頭,原來就是為了等候這個男人。

  在大漠生存的法則是,看到獵物就耐心的守候,等到最佳時機才射箭,一矢中的。凌飛的腿上中了她的箭,他是她的獵物,她要抓他回去當戰利品。可是,結婚並非單方而的事,他不願意的話,她也拿他沒辦法。這個人的脾氣硬得很,寧可凍死也不肯對她說聲好聽的,他們的婚姻想來不會太順利。不過,她已下決心,不管將遇到什麼難題,她都會一一克服。

  現在她目不轉晴的看著他,心裡打著主意。他似乎被她看得渾身不自在,原本凍得發青的臉色因而恢復了一點紅潤。

  "你知道我是誰嗎?"她問。

  "我知道你是侵犯我大宋領土的遼將,我的敵人。"

  "我叫耶律玉瑤。遼聖宗耶律隆緒的親妹妹,承天太后蕭燕燕的親女兒。"

  他不置一詞,連眉毛都沒有挑動一下。

  「你聽不懂嗎?我是玉瑤長公主,你如果跟我結婚的話就成為駙馬。你說你是不是應該討好我?」

  他終於出聲了,發出的是不屑的嗤聲。

  "你別作夢了,我寧可人頭落地,也不會無恥的向敵人投降,討好敵人,更不會棄我未過門的妻子不顧,做化外番邦的駙馬。"

  "你簡直像只頑固的驢子。你口口聲聲說我大遼是化外番邦,可見你對你的敵人一點都不瞭解。我大遼自耶律阿保機開國以來就施行漢化,重用漢人制定典章制度,大量收集漢人的書籍經典。四書五經我從小就得逐字地念,我看過的漢文不見得比你少。"

  "哼!你既然念過書;應該知道孔子說過,衣左衽、茹毛飲血就是野人。"

  "那是孔子迂腐,他憑什麼說衣左衽就是野人?那只是各民族習慣不同而已;再說我們契丹人也得保留一些我們的習俗文化,不能將漢人的一切拿來照單全抄。至於我革囊中的鹿血,是為你準備的。"

  他一愕。"為我準備的?"

  "對呀,我先前在地上灑鹽,為的就是引誘鹿來舔鹽。我們族人經常用這種辦法獵鹿。鹿血很補的,你中箭失血過多,體溫又太低,在這裡坐上一個晚上的話,明天包準成為一具殭屍;但是只要喝了這一袋鹿血,包準你可以延命到天明。"

  他不語,定定瞧著她手上的革囊。她說得對。他想活到明天的話就得補充體力;可是,喝鹿血多噁心。為了保命他或許可以勉強吞下鹿血;然而,要他吞下自尊討好她,對她低聲下氣,求她賞鹿血的話,還不如要他的命來得爽快些。

  "怎麼樣?你考慮好了沒有?要你答應跟我回遼國做駙馬,我就把這一袋鹿血給你,你還可以到我的氈帳裡取暖、療傷。"她瞅著他問。

  "你不必多費口舌了。凌某生為大宋的子民,死為大宋的鬼魂,絕不受惠於敵。"說完他閉上眼睛。他的眼晴剛閉上就聽到一種動物的叫聲,而且那不止是一隻動物在叫,像是一群動物藉著叫聲呼朋引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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