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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頁     張小嫻    


  這天晚上,夏桑菊打扮得很漂亮,她八點鐘就進去李一愚住的公寓;然而,到了十一點四十五分,李一愚才從外面回來。她一定等了很久。凌晨三點十分,像這幾個月來的每一次一樣,她一個人踏著悲哀的步子離開。她走在前面,他悄悄的跟在後面。街燈下,她的背影愈來愈長,愈來愈惆悵。她到底甚麼時候才會醒覺呢?他自己又甚麼時候才會醒覺?

  後來有一天中午,梁舒盈來公司找他。

  「有時間出去吃午飯嗎?」她問。

  梁舒盈帶他去了一家他從未去過的咖啡室,那是在一家很大的時裝店裡面的。坐在咖啡室裡,看出去的全是今季流行的女服。

  「這裡的衣服很漂亮,可惜太昂貴了。」梁舒盈說。

  梁正為笑了笑:「你真會選地方,我現在看到女裝都會害怕。」

  「爸爸自己去見過周小姐。」

  「周小姐?」他記不起是誰。

  「那位心理醫生。你知道爸爸為甚麼會穿著女裝出去嗎?」

  「為甚麼?」

  梁舒盈望了望梁正為,眼睛忽然紅了。

  「到底為甚麼,」梁正為問。

  「他太思念媽媽,才會穿著死去的媽媽的衣服和鞋子,背著媽媽以前最喜歡的皮包出去。他被巡警抓到的時候,是在媽媽以前工作的地方附近,那條路,他陪媽媽走了許多年了。你記不記得他以前每天也送媽媽上班?我們的爸爸並不是怪物,他只是個可憐的老男人。他一直也沒辦法忘記媽媽。穿了媽媽的衣服外出,就好像和媽媽一起出去,那便可以重溫往日那些美好的歲月。」她說著說著流下了眼淚。

  梁正為聽著聽著,眼睛也是潮濕的。他怎麼能夠原諒自己對爸爸的無情呢?他有甚麼資格看不起他爸爸?他根本無法體會一個男人對亡妻的深情。

  這是一頓痛苦的午飯,他心裡悲傷如割。他應該去向爸爸道歉,可是,他沒臉去見爸爸。晚上,他坐在自己的家裡,想起那天把爸爸從警察局保釋出來的時候,在計程車上聽到ChannelA,那個姓紀的女人說,思念是苦的,因為她思念的那個人已經死了,不會再回來。爸爸當時也聽到吧?

  思念的確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個人永遠不會愛上你。

  午夜時分,他接到夏桑菊打來的電話,她告訴他,她在酒店裡。她的聲音聽起來好像哭過。那家酒店就在李一愚住的公寓對面,她一定是從李一愚家裡走出來的。

  梁正為來到酒店房間,看到了夏桑菊。

  「我真的希望我能夠愛上你。」她傷心地說。

  「不,永遠不要勉強你自己。」他微笑著說。

  她流下了眼淚,抱著他的頭,在椅子上睡著了。醒來的時候,她把他趕走。

  思念是苦的,假如你思念的那個人永遠不會覺悟。

  離開酒店,已是凌晨五點多鐘了。他回到爸爸的家裡。他小心翼翼的掏出鑰匙開門,怕吵醒爸爸。

  梁景湖已經醒了,他從睡房探頭出來,看見了兒子。

  「你回來了?」梁景湖微笑著說。

  「是的,你還沒睡嗎?」從警察局回來之後,他還是頭一次這麼溫柔地跟爸爸說話。

  「昨天睡得不太好。」

  「等一會我們可以出去喝早茶,怎麼樣?」他提議。

  「好的!」梁景湖臉上流露安慰的神情。

  「你先睡一會吧,我去洗個澡。」梁景湖說。

  梁景湖進去浴室之後,梁正為在梁景湖的狀上躺了下來。這是爸爸和媽媽以前睡的床,他小時候也曾經跟爸爸媽媽睡在一塊。媽媽已經不在了,但她是個幸福的女人,她有一個那麼愛她的丈夫。這個男人對她的愛比她的生命長久。

  梁正為翻過身去,趴在床上,回憶著那些和父母同睡的美好日子,忽然之間,他的心頭變得溫暖了,不再孤單了。

  他沒有再去跟蹤夏桑菊。他是愛她的,但也是時候撤退了。思念是美麗的。他死去的媽媽,會思念著他爸爸。那個姓紀的女人的男朋友,也會思念著他在世上的妻子。然而,他所思念的女人,雖然是活生生的,卻不曾思念他。從他離開酒店的那一刻開始,他對她的感覺已經遠遠一去不回了。

  爸爸的裙子,把他釋放了。

  第十章

  行人熙來攘往的馬路上,懸掛著一個巨型的廣告招牌。招牌上,寫著一行字:

  那年的夢想

  湛藍的夜空,椰樹的影子與一輪銀月構成了一幅讓人神往的風景。這是南太平洋斐濟群島的旅遊廣告。

  范玫因站在人行道上,仰著頭,出神地裡著廣告招牌。不知道過了多少時候,她發現她身邊站著一個男人,同樣出神地看著這幅廣告招牌。他也看到了她。多少年不見了?她沒想到會在這裡再碰到邱清智。

  范玫因跟邱清智點了點頭,兩個人相視微笑。

  「那年的夢想——」她喃喃。

  「你的夢想是要成為作家。」邱清智說。

  她笑了:「我記得你說你要成為飛機師,在天空飛翔,把這個世界的距離縮小。」

  邱清智尷尬地笑了笑:「我沒有成為飛機師,我只是個在控制塔上控制飛機升降的人。」

  「我卻把世界的距離縮小了。」

  「嗯?」

  「我在網站工作。」

  「喔,是嗎?」

  「你到過斐濟嗎?」她問。

  邱清智搖了搖頭。

  「斐濟真的有這麼漂亮嗎?」她憧憬著。

  「那時我們想過要去很多地方,卻從來沒有想過斐濟。你老是想去歐洲。」

  「有哪個女大學生沒有夢想過背著背囊游歐洲呢?」

  「結果我們真的去了歐洲。」

  「而且在意大利的羅馬吵架?分手。」

  「你—個人跑回香港。」

  「我們那天為甚麼會吵架?」

  「你也忘記了,我又怎會記得?反正那個時候,我們甚麼也可以吵。」

  范玫因笑了笑:「那時不知多麼後悔跑了回來。我只游了半個歐洲,直到現在,

  也還沒有機會再游當年剩下的那—半。」

  「你—個人跑掉了,我也好不了多少。」

  「你結婚了嗎?」

  「沒有。你呢?」

  「那時我們一定也夢想過結婚。」

  「我們有嗎?」

  「我們一定是夢想過結婚,所以到現在還沒有結婚。我們兩個,都是沒法令夢想成真的人。」自嘲的語調。

  「喔,是的。」

  她望了望邱清智。他們為甚麼會在這樣的蒼穹下重逢呢?「那年的夢想」是對這段初戀的諷刺,還是一次召喚?不管多少年沒見,他依舊是那麼熟悉和溫暖。他是她談得最多夢想的一個人。

  「前面有一家Starbucks,去喝杯咖啡好嗎?」邱清智說。

  「你知道我從來不喝咖啡的。」她撅起嘴巴。

  邱清智沒好氣的望著她。

  「我要喝野莓味的Frappuccino。」她說。

  「就知道你一點也沒改變,還是喜歡作弄人。」他說。

  他們走進Starbucks,找到一個貼窗的座位。

  「我們當年拍拖的時候,為甚麼沒有這種好地方呢?那時只有快餐店。」范玫因微笑著說。

  「誰叫你早出生了幾年。」

  「我還沒到三十歲呀!」

  「我知道。」

  「你記得我是哪一天生日的嗎?」

  「當然記得,你是——」

  「不要說出來——」她制上他,「免得你記錯了,我會失望。」

  「我沒記錯。」

  「你的記性一向不好。我倒記得你的生日,你是十月十五號。」

  邱清智微笑不語。

  「你在哪個網站工作?」他問。

  「我們公司有好幾個網頁,你有沒有上過—個叫missedperson.com的?」

  「是尋人的嗎?」

  「嗯!只要把你想要尋找的人的資料放上去,其他網友便可以幫忙去尋找。」

  「通常是找些甚麼人呢?」

  「甚麼也有,譬如是失去音信的舊情人,出走的太太、不辭而別的男朋友,某天擦身而過的陌生人,還有舊同學、舊朋友。最近有一個很特別的,是一個彌留之際的魔術師想要尋找一個與他在三十多年前一場表演中有過一面之緣的女觀眾。他思念她三十多年了。」

  「那麼,他找到沒有?」

  「還沒找到之前,他已經過身了。你有沒有想念的人要尋找?」

  邱清智聳聳肩膀。

  「那樣比較幸福。」范玫因說。

  「你還有彈吉他嗎?」她問。

  「沒有了。」

  「你一定想不到,我有一陣子學過長笛呢!」

  「為甚麼會跑去學長笛?」

  她呷了一口Frappuccino,說: 「改天再告訴你。」

  「你現在是一個人嗎?」

  她苦笑:「我看來不像一個被男人愛著的女人嗎?」

  「現在不像。」

  「是的,我一個人。你也是吧?」

  「給你看出來了!」

  「今天是週末晚上呢!我和你,要不是人家的第三者,便是一個人。」

  「你怎會寂寞呢?你一向也有很多追求者。」

  「就是報應呀!」她說,「你記不記得當年你有個室友叫邵重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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