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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頁     玄小佛    


  崔蝶兮看到站在廳外的陸寒了。

  她茫茫的眼神,像突然被推醒。

  陸寒?

  不肯要她的陸寒?

  她忘了她的房子在被查封。

  她忘了連傢俱,珍藏的父親遺物、名畫、古董在被搬運。

  她的眼睛,生出燦爛的幽傷。

  場面不是陸寒描繪的「抱頭痛哭」,也沒有悲劇性的感人眼淚。

  崔蝶兮慢慢地走近。

  陸寒慢慢地走進。

  她們有些尷尬,有些生澀。

  走到了一個相當的距離,陸寒停了下來了。

  她不知道第一句話,該先說什麼?

  手指了指進出的工人,算是陸寒對崔蝶兮──她的姐姐講的第一句話。

  崔蝶兮很激動。

  不是為一夜之間,什麼都沒了。

  而是陸寒的出現。

  崔蝶兮的手,也去指那些進出的工人。

  「他們──來搬東西。」

  「為什麼?」

  真的是沒多大的姐妹相認的悲劇氣氛。

  崔蝶兮又指了後面的法警。

  她的手有點抖。

  陸寒的出現,比陳致先泯滅良心的做法,更叫崔蝶兮不敢相信。

  「房子被查封──東西都要被拿走──」

  崔蝶兮生來就是細柔的聲音,被她心中的激動,拌得發音都走樣。

  「早上八點他們就來了──」

  陸寒看看手上的表,十點。

  「勁白也不曉得他們今天就來──」

  崔蝶兮像個孩子,像個比陸寒還小的孩子,在述說一樁事給大人聽。

  「──我一個人,不知道該怎麼辦。」

  陸寒把聲音放得硬些,拭著不露出太多感情。

  「我本來想早點來,起碼──幫你罵罵他們。」

  「不是他們的錯,他們只是執行。」

  陸寒皮包一摔。

  「管他的,罵罵出出氣也好。」

  陸寒真罵了,兩隻手,腰一叉,好像她是這個屋子的主人。

  「喂!要搬動作快點,慢手慢腳的,囉嗦什麼嘛,搬完了就滾蛋,房子反正給你們了,我們要上樓整理衣箱,快點!快點!」

  法警跟工人被陸寒吼得一楞一呆的。

  三個法警中的一個,走上前來了。

  「請問你是──」

  「我是她妹妹!」

  陸寒的手還叉在腰上。

  她不看聽到「妹妹」兩個字,內心的激動,已經跑到臉上的崔蝶兮。

  她大模大樣,大聲大斥。

  「他們手腳利落點、少在那兒晃來晃去,看了就礙眼!」

  「小姐──」

  「叫什麼?我姐姐人老實,我就不好惹羅!」

  「小姐,我們是法警,我們執行!」

  陸寒不耐煩地瞪了法警一眼。

  「法警怎麼樣?吃人哪?」

  法警搖搖頭走開了。

  他沒見過這麼凶的女孩。

  崔蝶兮早就眼淚成串地溢流了。

  陸寒叉著腰,女流氓般地講我姐姐人老實,崔蝶兮的心,被強大的溫暖震撼了。陸寒終於承認她們的血緣了。

  陸寒還用保護者的姿態,維護著崔蝶兮最需要依賴、最需要支持的時刻。陸寒當然看到崔蝶兮滿臉的淚。

  那淚,曾被陸寒形容過:連哭都有氣質。

  陸寒也有淚。

  只是,她不讓淚跑出來。

  她是妹妹。

  但,她覺得,她在扮演一個比母親還勇敢,比男人還強悍的角色。

  她很想把那個脆弱的,風吹了都會垮的姐姐抱過來,她實在很想。

  可是,她沒那樣做。

  中國人在表達感情,尤其屬於血緣的感情,總是三言兩語。

  老外那套摟到懷裡,拍著肩膀的動作,永遠只留在含蓄的中國人心裡、眼裡。陸寒臨走帶了條給自己的手帕。

  她把手帕拿出來了。

  罵完法警的凶悍收回來了。

  她望著崔蝶兮一顆緊挨一顆落下的淚,握著手帕的手,老是伸不出去。

  她努力地要用一句又有感情,但,又不肉麻,而且,詞句不能太差的話。她放棄了努力。

  她實在想不出有什麼讓她自己滿意的那句話。

  「擦擦臉吧。」

  這就是陸寒的話。

  聽來沒什麼,但,手足之情揚升在她心中,不能妥當表達的話。

  崔蝶兮接過手帕。

  她依然楚楚可憐的模樣。

  然而,她的恐懼消失了。

  陸寒的出現,陸寒粗粗的動作,陸寒幾句聽來不怎麼美妙感人的話,都像烈日當空的陽光,把崔蝶兮的心,照得抖擻,照出力量。

  接過手帕的一剎。

  崔蝶兮握住陸寒的手。

  她沒有放開陸寒。

  那雙手,流著跟她一樣的血。

  丁嫂回她自己的家去了。

  崔蝶兮叫她很放心。

  因為,陸寒來接走她了。

  陸寒特別將她的小房間,上上下下、裡裡外外,乾淨地打掃了一遍。

  床也換了新的。

  小衣櫃挪開一半留給崔蝶兮。

  這個房間,真的是太小了。

  陸寒將崔蝶兮按置坐在床上,像放一個自己不會動的洋娃娃。

  「我不胖,你又那麼瘦,兩個人擠這張床,剛剛夠裝得下。」

  陸寒打開崔蝶兮的衣箱。

  「櫃子雖小,不過,夠塞了。」

  崔蝶兮沒有一夜之間,由龐大企業繼承人身份,跌入一文不名的悲傷與遺憾。她好溫暖。

  陸寒沒跟她抱頭痛哭、陸寒的舉動,開口的每一句話,平常又自然。令遭受巨大變化的崔蝶兮,彷彿回到家般,一個真正屬於她的家。

  「我自己來掛好嗎?你去休息一下,一路你替我提箱子。」

  「休息什麼?又不是挑石頭。」

  陸寒將崔蝶兮的箱子衣服倒出來。

  她傻了。

  「老天!這麼多衣服?」

  崔蝶兮怕增加麻煩地看著陸寒。

  「那──我只帶了一部分。」

  陸寒拍拍額頭:這只是一部分?

  每一件衣服都那麼精美,質料都是陸寒沒摸過的上等貨。

  衣領後,全是法國、意大利名廠的牌子,全是陸寒想要,但,永遠沒能力穿的。「你知道嗎?」

  陸寒摸著衣服的款式、質料。

  她把眼睛由崔蝶兮臉上掉開。

  「──從小,我最大的希望就是學你。」

  陸寒盡量用最輕鬆、最吊兒郎當的音調。

  「小學寫作文──寫我的志願,你想不到我寫的是什麼?

  你想不到──」

  陸寒的眼睛,拉回崔蝶兮的臉上了。

  「我寫──我長大要當我姐姐。」

  停頓了片刻,陸寒窘窘地一笑。

  「很滑稽吧?我的志願是當你。」

  晶瑩的淚光,湧在崔蝶兮激烈感動的眼裡。

  崔蝶兮伸出需要手足的一雙手。

  這不是演戲。

  陸寒說的「抱頭痛哭」在這個時候,那麼自然,那麼由衷,她們抱頭了,不是痛哭,不過,眼淚是兩個人都流下來了。

  有人敲門。

  敲門的聲音,停止了她們靜靜的流淚與真情流露的姐妹擁抱。

  陸寒趕忙擦去淚。

  她大嗓門地叫:「誰?」

  外面禮貌、斯文地回答了:「對不起,羅勁白。」

  兩張臉都哭過。

  一張臉擦乾了。

  二張還來不及。

  羅勁白走進來,小屋真是連轉身的空隙都沒有了。

  陸寒恢復了她正常的聲音。

  「羅勁白,別在這跟我姐姐約會,這間屋子裝不下三個人。」

  她打開門。

  「戀愛談完了,再把我姐姐送回來。」

  羅勁白很客氣、誠懇地:「一起吃晚飯好嗎?」

  「吃晚飯?」

  陸寒鬼叫著。

  「整理完這些東西,我還要上夜班呢,你們趕快走吧,別浪費我的時間。」崔蝶兮要開口,她臉上還掛著未干的淚痕。

  陸寒一把將她往外推,瞄了瞄羅勁白,她在崔蝶兮耳邊,小聲地說:「他很帥。」

  崔蝶兮被推出去了,從妹妹給她的安全與溫暖;推到另一個給她同樣感覺的羅勁白身上。走出了破摟,羅動白先抹去崔蝶兮未干,卻又湧新淚的臉。

  「你像妹妹,陸寒象姐姐。」

  捉握著羅勁白的手,崔蝶兮的胸口像塞滿了東西,傾倒困難的瓶頸。

  那些東西是滿足、喜悅、興奮,遽間降臨的夢,十分完美的夢,一個擁有了全世界的夢。

  「陸寒告訴我──她小學寫作文,她的志願,你知道嗎?

  她喜歡我,她其實一直喜歡我,她寫她長大要當我,她說她要當我。」

  黃昏已經撤暗下來了。

  街口的路燈,柔柔暖暖地在道路上。

  羅勁白停住腳步。

  他捧起崔蝶兮欣悅的淚臉。

  「陸寒說你是天鵝,記得嗎?」

  「我不是,我要跟她一樣,我要當風箏。」

  崔蝶兮柔柔地搖頭,搖那張被羅勁白厚實的手掌捧著的頭。

  「你還是一隻天鵝,但,沒有設計漂亮的湖水讓你舒服地游了。」

  凝聚的目光,羅勁白認真地放進崔蝶兮的眼眸裡,神聖、嚴肅地。

  「換一個小池塘好嗎?」

  睜大她那雙被淚水浸得更晶、更瑩、更亮的眼,崔蝶兮明白那個小池塘是什麼。她懂。

  她當然懂。

  好早、好早,她就等著羅勁白娶她。

  她盼望陸寒。

  她盼望在她眼裡,是全世界最偉大的男人,永遠地將她繫在他身邊。

  「什麼時候──我可以游到那個小池塘?」

  「明天。」

  羅勁白擁緊著他的天鵝。

  這是他要的天鵝。

  一個單純、溫柔、美麗,但,不再拖著龐大財產的天鵝。

  失去了父親遺留下的一切,然而,崔蝶兮得到父親沒留給她的愛與安全。她有了陸寒真實、可貴的血緣。

  她有了羅勁白的小池塘。

  她有了她要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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