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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頁     西嶺雪    


  那情形,簡直是壯觀的。

  曲風心安了,知道他的天鵝已經升入天堂,並在涅槃中重生。

  他不再尋找天鵝,而把更多的時間放在了水兒身上。

  醫院的病人們常常看到那樣一種情景:

  一個二十多歲的大男人牽著個比他小了十多歲的小女孩在花叢中慢慢地散步,聊天,樣子很親密,既不像父女也不像兄妹,可是很漂亮--男人高大英俊,瀟灑得來有一點點邪氣;女孩嬌艷欲滴,然而眉梢眼角帶著種不屬於她年齡的妖媚,走路時腳跟一點一點的,像鳥,隨時會張臂飛去。如果在月光很好的晚上看到他們,你會錯覺是遇到了花仙。

  但是這段日子是曲風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無所顧忌地愛,無保留地給予,無用心地付出真情--那樣子不計代價不問將來的傾情,曲風從來都不曾嘗試。

  教會他真心去愛的,竟是個12歲的小女孩。

  女孩子走在風裡,裙裾飄搖,背上的蝴蝶結翩然欲飛。她的腳步輕盈跳脫,不時輕輕一躍,迅捷如小鹿。

  在花叢深處,她站住了,驀地回頭一笑,燦若春花。

  她向他招手,心無城府地呼喚:「追我呀,追上我我就嫁給你。」

  他的心忍不住「別」地一跳,腳步反而停了。

  她渾然不覺,猶自對他揮著手:「來呀,追我呀!」眼睛裡光亮一閃一閃的,有種說不出的嬌媚吸引。

  他忽然覺得腳步有幾千斤重,不過是幾步路,卻像走了很久,竟有點不敢正視她的臉。

  小女孩的賣弄風情是不自知的,因此亦發挑逗。她問他:「你到底要不要追我,要不要娶我?」

  他雙手插褲袋裡,微微地笑:「你還小呢,就這麼急著嫁?」

  她手托著腮,斜睨他:「等我長大了,你娶不娶我?」

  他抬頭,驚訝地看她,她竟是認真的呢。清麗的小臉繃得緊緊的,神情冰冷。

  慢著,這副神情在什麼時候見過的?

  他不自主地恍惚。

  12歲的未諳世事的天真女孩,她的世界原該充滿芳菲,然而癌細胞過早奪去了她的嬌艷,小臉開始枯乾,頭髮因為做化療而大把大把地脫落,讓他想起已經變成植物人的丹冰,衷心哀痛。

  然而她還不知道前面等待她的將是什麼,仍然一心計劃著長大後的將來,要長大,要嫁他,要做他的新娘。

  病孩子的世界也是芳菲的。

  女孩在催問:「娶不娶呢?」

  間不由發。他毫無阻礙地回答:「娶。」

  因是回答一個僅只12歲的小女孩,答得斬釘截鐵。

  女孩滿意了,卻又伸出一隻手指:「那麼,你起個誓。」

  他握住她的小手,拇指對拇指,對抵著蓋一個戳。

  她的手,冷而香,有種異常的嬌軟。

  他又一次恍惚。

  整個晚上,他都在反思自己的恍惚。不,他是一個正常的男人,而且生活中絕對不缺女人。他不是色情狂,更沒有戀童癖。可是為什麼,竟會對一個12歲的小女孩產生難以言喻的情感?

  而且,他看得出,這女孩對他的愛意不是一時興起,不是孩子氣的好玩,更不是兒戲,當她要他立誓,她的神情幾乎是莊嚴而聖潔的呢。是的,她在要求他發誓,要求他誠意,要求他專一。

  哈,專一?這是他從未想過的一個詞兒,也是他從不具備的一種操守,現在,居然由一個12歲的女孩子來要求於他了。可是,他竟然答得那樣心甘情願。當時,也許只因為對方是個小女孩,所以才會那般乾脆。可是現在回想起來,那種脆快中,不是也有一種感動在裡面嗎?那回答,不是敷衍,不是應付,的而且確,是一種承諾!

  生平第一次,曲風因為「愛情」而失眠了,為了一個,12歲女孩子的愛情。

  水兒一可以下地行走,便表現出對跳舞的狂熱的愛好。

  她對舞蹈的那種熱誠和學識讓曲風不只一次地驚歎。他清楚地記得第一次見她時,給她彈《胡桃夾子》時的情形,也還記得她那笨拙的稚樸的舞步。但是現在,她雖然趔趄,姿勢可是中規中矩,儼然久經訓練的樣子。

  有一次在電視裡看到楊麗萍跳孔雀,水兒很內行地評論:「楊麗萍的舞和別人不一樣,她跳孔雀,最美的不是足尖,是手。她的手是有表情的,可以在一靜一動間將孔雀的乍驚乍喜表現得很到位,很形象。有種孤寂美。」看到一半,興致忽發,對曲風說:「看著,我給你扮天鵝。」

  她站起來,雙腿不甚動作,只將一雙手如穿花蝴蝶般翩然舞動,時而舉過頭頂,時而繞身盤旋,時而又雙臂交叉對折,柔媚宛轉,充滿表情。

  曲風驚奇地看著,看慣了足尖舞的他,還是第一次注意到一雙手也可以舞出這麼豐富的感情。他看得出了神。而水兒已經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天真地問:「我好看嗎?」

  「好看,從沒有比你更好看的小姑娘了。」曲風笑,覺得自己像白雪公主後母的那面鏡子。

  可是水兒卻並不滿足,低下頭委屈地說:「你卻從不肯好好地看著我。」

  「誰說的?」曲風無辜地辯解,「你這麼漂亮,誰看了你都要多看兩眼呢。」

  水兒搖頭,沉思地說:「只在跳舞的時候你才會看我。」一句話未完,她的思想卻又跑遠了,說,「曲風,我真想聽你彈琴,好久都沒有聽你彈琴了,好想呀。你什麼時候再彈琴給我聽呢?」

  曲風有些驚訝,女孩的心思瞬息萬變,忽嗔忽喜,沒一點定性。她,的確有點不大像過去那個乖巧可愛但略為遲鈍的小水兒,美色和靈氣都太過了些。

  她原本已清麗嬌艷,而重生之後更有一種非凡的迷離光彩:眼波流動,每一次凝眸或睇視都會露出新的嫵媚;臉色仍然蒼白,但是時時泛起淡淡紅暈,使她耀亮驚艷如慧星;舉手投足都平添淑女味道,連腳尖都有表情似的,輕輕一個轉身或者跳躍,流光溢彩,婀娜多姿,不說一句話,已經千嬌百媚。

  一句話,她以前只是美色,如今卻是絕色。

  這樣的女孩,天生是屬於音樂與舞蹈的,是藝術的精靈。以前,只不過是疾病把她的天性壓抑住了,如今一旦被喚醒,她便表現出比常人高明十倍的聰穎和悟性,就像眠著的蟲破繭而出,化為蝴蝶。如果有一天她走上舞台,曲風擔保,她或者會成為第二個阮丹冰的。

  「等你再好一點,我就替你向醫生請假,帶你去我們劇團玩。」曲風承諾她:「我帶你去排練廳,給你彈琴伴奏,讓你換上我們團裡演員們的練功服和跳舞鞋好好盡一次興。」

  「真的?」水兒的眼睛倏地亮了起來,「你要帶我去劇團?我很久沒有回劇團了!」

  「回劇團?」曲風詫異,正要再問,小林進來了,舉著一串香蕉笑著說:「到處找你們,原來躲在這裡看電視。」

  水兒立刻扭開頭,看也不願意看小阿姨一眼,懶懶地坐在輪椅上,露出疲憊的樣子。曲風想她大概跳舞跳得累了,並不在意,剝了只香蕉遞給她,便和小林推著她並肩走出休息室,邊走邊問:「怎麼今天來得這麼晚?」

  小林笑:「剛下班嘛。你以為是你,大牌音樂家,沒有演出就可以愛去不去,我是個實習生,要按班按點的,到時候還等著劇團給我寫推薦書呢。」

  曲風忽然想起一件事:「我好像聽誰說,團長有意把你留在劇院了,是嗎?」

  「聽說?聽誰說?」小林立刻上了心。

  曲風支吾:「忘記了,總之聽過那麼一耳朵吧。」

  輪椅上安安靜靜吃香蕉的水兒忽然「嗤」地一聲笑:「聽誰說?聽團長本人說的唄。曲風又不是一個八卦的人,小道消息,他永遠最後一個知道,如果他能聽說,你早就聽說了,除非……是團長本人跟他提起,才會這麼神秘呢。」

  「真的?」小林大喜,盯著曲風問:「是這樣的嗎?團長跟你說的?都說了什麼?」她一向敏感,可是這一回,只因關心則亂,只想著問自己的工作大計,卻沒有想到,為什麼水兒會知道得這麼多,料事竟然比她還準確。

  但是一向粗疏的曲風卻驚奇了,水兒那句「曲風不是一個八卦的人」令他頗有一種知己之感,同時也隱隱地遺憾小林同他走得這樣近,卻不能夠瞭解他的為人。

  小林仍在追問:「團長都跟你說了什麼?依你看,我留下來有幾成的把握?」

  「你很想留在劇團嗎?」曲風笑,「待遇也不是很好呢。」

  「可是牌子正呀。如果能留在劇團,以後不論想去哪兒,調動都會容易些。工作分配,最關鍵就是起點一定要高。以我的條件來看,現在能找到的最高起點,就是留在劇團了。」小林實事求是地分析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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