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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頁     西嶺雪    


  那一刻,大林比任何時候都感動於自己是一個母親,她張開手臂緊緊抱住失而復得的小女兒,彷彿母雞護住她的小雞。水兒是這樣地小,這樣的弱,這樣地孤助無援,她真希望可以替女兒承受所有的病痛,付出一切代價來交換女兒的健康。

  可是,她卻無能為力。看著女兒因為化療而受苦,她的心如刀割,卻什麼都不能做,惟有袖手旁觀。對一個母親而言,這是比任何刑罰都更殘酷而難以忍受的。抱著病弱的女兒,她淚流滿面,一聲聲心痛地呼喚:「水兒,媽媽真是沒用,真是沒用……」

  水兒舉起手來輕輕拭去母親的淚,溫軟地問:「媽媽,你為什麼對我這麼好?」

  「我是你媽媽呀。」大林看著女兒,又是哭又是笑,「這世界上,一個母親最寶貴的,就是她的孩子。為了你,我可以做一切的事,可是,我卻什麼事也不能做,我真是心痛。」

  水兒哭了,抱著大林說:「媽媽,我真沒想到,母愛這麼偉大。」她依偎著母親,悲哀地說,「只可惜,我不能長久地陪著你。我知道,我的時間不會很多,媽媽,醫生有沒有告訴你,我還能活多久?」

  聽了這一句,大林的心都碎了,嗚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

  反而要小小的水兒來安慰母親:「媽媽,別哭,我們可以多聚一天,也是一天的緣分,我真幸運有這樣愛我的母親,媽媽,你後不後悔有我這個女兒?」

  「水兒,你長大了!」大林泣不成聲,卻從心底裡開出喜悅的花來,感動地說:「媽媽不後悔,不論發生什麼事,媽媽都不會後悔有過你這樣一個女兒,你是媽媽最親愛的,最寶貴的,得到你,是媽最大的幸福,失去你,是媽最大的傷痛……」

  「媽媽,答應我,如果有一天,我走了,你不要太傷心好不好?」水兒的淚和母親流在一處,「每個人都會死的,死一點都不可怕,很平靜,很美,真的,我不騙你。如果我死了,你不要太傷心,因為,我愛過你,你愛過我,這就足夠了,我沒有白來一趟,你也沒有白疼我一場。相聚多一天少一天,又有什麼不同呢?媽媽,我感謝你對我這麼好,有你這樣的媽媽,我真的很幸運,生得幸運,死也幸運,真的,只要有愛,怎麼樣的人生都是幸福美好的,媽媽,不要哭,不要哭好嗎?」

  大林抱著女兒,更加淚如雨下,女兒每句話都深深打動了她的心,使她甚至來不及去想,一個十二歲的孩子,怎麼會忽然變得這樣懂事,怎麼能說出這樣既感性又理性的一番話來……

  水兒一天天好起來,但仍然虛弱,不能站立,對曲風的依戀,也越來越強。她的蒼白的病靨,只有在見到他的時候,才會有一絲紅暈出現。

  可是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常常昏睡,可是只要醒來,她仍然令每一個見到她的人驚艷。

  這天,曲風無法抗拒她不住地央求,終於向醫生請允,和小林用輪椅推著她去公園看荷花。他們漫步荷塘,引起每一個從旁經過的人注目,小林十分不自在,曲風和水兒卻都是我行我素,對人們表情各異的目光視而不見。

  池塘裡,開滿了粉白相間的荷花,粉的如霞,白的如雪,而亭亭翠蓋如綠雲,每有風來,花與葉輕輕搖曳,含情慾語。曲風看著盛開的荷花,不禁又想起往日同天鵝一起來荷塘垂釣的往事,問水兒:「還記得我們的天鵝嗎?」

  「當然。」水兒說,專注地望著曲風的臉,「我聽說她被燒死了,是嗎?」

  「是的。都是我喝醉酒害死她。我很想念那只天鵝,以前總覺得是我在照顧她,現在想起來,才發現,其實一直都是她在照顧我,陪伴我。」

  「你很傷心她離開嗎?」水兒問。

  曲風重重點頭,認真地說:「很傷心。以後,我都不會有那麼忠心的朋友。」

  「有我陪你,還不能安慰你的傷心嗎?」

  「那不一樣的。」曲風說,蹲下身來,順手揉亂女孩的頭髮,「你知道嗎?有些人有些事是不可以重複的,失去了就是失去了,無可補償。」

  「比如那只天鵝?」

  「尤其是那只天鵝。」

  「那麼,除了天鵝之外,還有什麼人是你無法忘記,失去她便不可復得的嗎?」水兒忽然抓住他的手,熱切地追問,「有沒有一份情是你最珍惜的?要長久懷念的?有嗎?」

  「水兒!」小林不安地打斷外甥女兒的問話,水兒那種奇特的神情又一次令她莫明恐懼——那麼熱烈而逼切的語氣,那麼深那麼黑的眸子,聲音因為緊張和期待而微微顫抖,黑密的長睫毛撲閃撲閃地,如兩隻蝶,這一切是為了什麼呢?——她哄勸地說:「我們不要討論這些問題好不好?你還小,感情的事,不是你來關心的。」

  「不,我想知道。」水兒看也不看她,只是搖撼著曲風的手追問:「有嗎?有這樣一個人讓你長久懷念嗎?」

  曲風看看她,臉上忽然露出寂寞感傷。他想起了他的父母,被親生父母遺棄的人,有什麼理由談論恩情和懷念?從小,他就活在卑微和羞恥中,因為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而羞恥,因為寄人籬下的命運而卑微,更因為自己獨來獨往的個性而備受指責。所有的人,包括把他帶大的阿姨,都對他的存在表現出一種既不耐煩而又無奈何的態度,好像奇怪這個多餘的不該降生的人為什麼仍然活在世上。阿姨因為善良的本性而收養了他,可是二十年來一直在懷疑自己這善舉的正確性,並且從不掩飾她的這種懷疑和後悔,從小到大,他聽到的最熟悉的一句話就是:「要不是我,你早就小貓小狗一樣餓死了,你親爹親媽都不要你,真不知道我為什麼要來管這檔子閒事兒……」直到今天,他每次去阿姨家的時候,有時仍然會聽到她老調常彈,從來不忌諱這種話是否會傷害他的自尊心。在他們心目中,他同一個被施恩收留的野狗崽子沒什麼不同,給他一個窩一口飯已經是天大恩賜,哪裡還要額外給予溫情?而一隻狗,又哪有什麼自尊個性?

  是的,他沒有親人,只有恩人。這恩,要他用一生一世來回報。回報的方式,是寄錢。他已經很久沒有去過阿姨家了,但是每月領了薪水後都會準時寄錢回去。他們養他二十年,而他已經決定,會寄錢寄到他們善終,以此報恩。只是恩,沒有情。

  沒有親情,也沒有友情。從上小學一年級起,他就不知道什麼是夥伴和朋友,他的成長旅途中,只有敵人,只有對手。他們貶低他,嘲笑他,排擠他,罵他是「有娘生沒娘教的野孩子」。這個野孩子,憑著自己過人的毅力和靈性從一年級起就年年名列前茅,並且順利考取獎學金升入大學。但即使是這樣,他也沒有得到哪位老師的格外垂青,因為,他們不喜歡他過於冷硬的性格,而且他太喜歡打架生事了,曾經為了與同學揮拳差點被學校開除。大學班主任死的時候,他去參加追悼會,但是哀樂聲中,他唯一的心思竟然是在研究曲調與音響的關係……

  不,他不懷念任何人,他的人生中,就只有他自己。然而這些話,是可以對一個12歲的孩子說的嗎?她又怎麼可能懂得他的無奈?

  他輕輕搖頭:「人?我這一生中,屬那只天鵝是對我最好的了,比任何一個人都對我好。我還從來沒有為失去什麼人而傷心過。」

  水兒的眼神忽然就冷了,她的小小的頭倚在輪椅上,懶懶地說:「曲風,我累了,推我回去好嗎?」

  第十二章

  珍妮的畫像

  這是一首我抄來的詩,我把它送給你,代表我最真的心願:

  「讓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讓我無論是誰的故事誰的情節

  讓我無論走過多遠會不會回轉經過多少峰回路迷

  也仍舊,仍舊是你的新娘吧

  當最初的青梅枯萎當最後的竹馬逝去

  當蘭田的玉化煙消散歲月都滄桑成年輪依稀

  我仍然是你紅蓋頭裡揮灑不去的緣份

  還是那五百年前重複上演的失之交臂的那一杯

  還是燭光剪影裡不斷憔悴

  縱使淚盡也不肯消逝的綿綿相思

  總有一種心情是唯一的吧

  總有新娘的羞色是唯一的吧

  總有走不完的輪迴是唯一的吧

  當你牽起夢與真實的騫帷

  那盈盈淺笑的那脈脈相望的

  是我,是你唯一的、唯一的新娘

  哦,想當新娘的女孩渴望長大

  讓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吧!」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曲風在夢中重現了那夜火災的現場:

  在夢中,他的天鵝變成了鳳凰,積香木自焚重生的火鳳凰。熊熊烈焰在她身後瑰麗地燃燒著,她引吭高歌,張開羽翼優美地盤旋,在烈焰中冉冉飛昇,高貴、無懼、神聖而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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