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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西嶺雪    


  她停下來,看著他。

  他說:「你跳舞的樣子,真像阮丹冰!」

  第七章

  胡桃夾子

  我熱愛芭蕾,熱愛每一隻舞。

  看,《仙女》、《睡美人》、《舞姬》、《葛蓓莉亞》、《火鳥》、《奧賽羅》、《胡桃夾子》,當然,還有我摯愛的《天鵝湖》……光聽名字已經叫我心醉。

  那些個芭蕾大師,福金,貝雅,烏蘭諾娃,巴輔洛娃,諾維爾,古雪夫,塔裡奧尼……每一位都是我的偶像。

  我以他們的名字自勉,而以你的名字誓志。

  你的名字,哦你的名字,多少次我在風中念起你的名字,於是風也變得輕柔宛轉。

  風裡有我的呼喚,我的心,你聽到嗎?

  摘自阮丹冰《天鵝寄羽》

  屋子很靜,靜得可以聽見天使的心跳。

  彈奏是早已停止了的,可是餘音還在,一遍遍繞樑不絕。

  屋子太靜了。陽光忽啦啦地撲進來,夏日的風暖而微醺,有種喧囂的氣味,急急地湧進窗子,梔子花在歎息,拖著長帶子的舞鞋躍躍欲試。

  萬物都在等待,等待一個秘密被揭曉。

  曲風和天鵝相對凝望,眼光穿透了時間和空間,穿透生靈各自不同的裝裹而直指生命的本質。一隻長羽毛的天鵝,和一個穿羽衣的阮丹冰,到底有多少相似,又有什麼不同呢?

  生與死有什麼不同?只要真愛永恆。

  曲風覺得自己被一種神秘的力量懾住了,心底裡有種沉睡的意識被悄悄喚醒,卻一時不能明瞭,他遲疑地開口,聲音很輕,似乎怕驚動了什麼,他說:「你跳舞的樣子,真像阮丹冰……」

  門在這個時候被推開了,小林的聲音傳來:「曲風,我昨天把口紅落在這兒了,你有沒有看見……」

  話未說完,已經看到牆上的紅印和掉落在牆角的磨禿的口紅。

  鐵證如山。她怒視曲風:「為什麼這麼糟蹋我的東西?」

  曲風笑:「不是我幹的,是天鵝。」

  「你胡說。」小林半點也不相信,「你不喜歡我,明說好了,幹嘛這樣欺負人?」

  她哭著跑了。

  屋子重新靜下來,可是剛才的神秘感覺已經蕩然無存。陽光重新變得慵懶散漫,風有一陣沒一陣的,梔子花和舞鞋都寂寞,鋼琴蓋子打開著,卻沒有音樂--音樂那樣生動,製造音樂的琴鍵卻冰涼冷硬。

  天鵝踱到窗邊望出去,忽然後悔起來。她想起「生前」的自己。一樣是癡心而脆弱的女孩子呀,相煎何太急?況且,小林其實也不錯呀,至少,她可以照顧曲風。

  自己得不到的,不等於不希望人家得到。天鵝走到電話機前,看到上面淡藍色的一小條來電顯示屏,忽然有了主意--

  小林茫茫然地走在路上,兩隻手攥成一團頂在胸前,彷彿那裡洞開了一個傷口,有鮮血在汩汩湧出。

  無可解釋的失敗,無可安慰的疼。

  她覺得羞,覺得壓抑,鬱悶得無以復加,不知道要用什麼辦法來欺哄自己。

  上海弄堂裡的女孩子都是天生的撒謊精,從早到晚幾乎一開口就要說點兒無害的小謊,真實是真實世界裡不可碰觸的核兒,謊言才是日常生活的真相。

  然而這一回,幾乎已經沒有一點點轉圜的餘地,自欺尚不可以,況且欺人?

  只是,她做錯了什麼呢?不過是愛上了一個不肯回報愛情的男人。就因為這一點,他就有權這樣不遺餘力地傷害自己嗎?

  錯愛已經令人難堪,如果這份錯誤將由眾人評判就更加難堪。

  到了明天,劇團裡每個人都會發覺她和曲風的忽然疏遠,沒有人願意相信是她決定放棄她,而只會議論她敗給了他。太不堪!也太不甘了!

  一個女孩子的虛榮心有多麼強大,她的自尊心也就有多麼脆弱。脆弱得不堪一擊。

  上樓的時候,小林的心思已經由受傷的深度轉到了調離的難度上,咬住了嘴唇在想,要不要想辦法離開劇團,另找一個實習單位,再不見曲風也罷。可是,該怎樣迅速調離呢?

  手剛按到門鈴上,聽到屋裡的電話鈴一起響起來。

  是她母親給她開的門,一邊嘮叨:「你回來了,剛好,去接個電話,響了幾次了,老不見有人說話……這一上午忙的,這電話還搗亂。外面熱嗎,看你一頭的汗……」問著,卻並不等女兒回答,又扎撒著兩手轉回廚房裡去了。

  小林沒有脫鞋就走進去接電話,果然對面是一片空寂。她想也許是有人惡作劇,便也賭氣不說話,無精打采地把自己窩在沙發裡,踢了鞋子,看著屋子裡的擺設——早就想搬家了,厭透了每次回家都要低頭穿過狹長的弄堂和弄堂裡人的眼睛——舊舊小小的沙發,舊舊小小的茶几,小小的電視櫃上立著小小的花瓶,裡面插著細細粒粒的塑膠花。有時候小並不是可愛,只是一種寒酸,乾淨的簡單的一種寒酸,這也是上海弄堂家庭的共性,越是虛榮就越寒酸,單薄的驕傲與強悍。

  上海有地鐵,也有有軌電車,上海是不可重複的城市,可是上海的弄堂家庭卻是重複得可怕。

  所以弄堂的女孩子們都急著嫁,急著生活的改變,哪怕是從這條弄堂嫁到那條弄堂裡罷,至少也有一點點改變。

  她們大多不會嫁得很差,不會比自己家裡更差。但是當然也好不到什麼地方去,弄堂裡的天空和道路一樣的狹窄,再高的天空也是狹窄。她們能看到的世面也就那麼多,能遇到的人也就那麼多,能抓住的更少。

  姐姐嫁得也還好,姐夫在銀行做事,在浦東分了宿舍,不用再住弄堂房子了,兩夫妻薪水都合意,算是小康,可是孩子又得了治不好的病……

  母親從廚房裡伸出頭來說:「是不是又沒人講話?我就說,好幾回了,響了接接了響的,可就是沒人應。」

  小林這才想起來自己還拿著電話,便催促幾聲:「喂,哪位?說話啊!」催了兩遍,聲音裡滿是不耐煩,漸漸嚴厲,對面索性「卡嗒」一聲掛了。

  她好奇起來,按鈕查看來電顯示,那號碼再熟悉不過,是曲風的!曲風?他怎麼會給自己打電話?

  彷彿有一陣風吹過來,她的表情忽然生動起來,人是靜的,然而心跳加了速。天剛剛熱起來,百頁窗已經早早掛上了,將她的臉映得陰一格亮一格。她坐在那明明暗暗的窗影裡,有種恍惚的幽艷。然而漸漸的,一篷一篷的喜悅升上來,升上來,她開始想明白曲風的電話,他是後悔了,示弱了,要道歉,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他那個脾氣,就像個任性要強的大孩子,明知道錯了,也想改,也想低頭,可就是不願意開口說出來,所以才要百般暗示,欲言又止。他是通過這種無言的方式在向她說對不起呢,打了多少遍電話,就是求了多少遍饒,是真心誠意的,這種沉默比說「對不起」真誠多著呢。

  母親又伸出頭來:「你過來幫我把這圍裙緊一緊……對,就是這樣。再把我袖子挽一挽……忙了一上午,都騰不出手來,你姐姐姐夫晚上要過來吃飯……」她沒有注意到女兒的恍惚和心不在焉,只是嘮叨著,「你昨天是不是說過要帶水兒去公園玩?她打電話來問呢,我說你出去了,怎麼這麼快回來……我買了西瓜在冰箱裡,你要吃自己切……」

  電話又響起來,打斷母親的嘮叨。小林飛奔地過去,不急著接,先看清楚來電顯示,果然還是曲風。

  她提起話筒,把聲音放得溫柔:「喂?」

  仍然沒有回答。

  「是你嗎?曲風。」

  這一聲「是你嗎」可謂銷魂,然而對方又「卡」一聲掛了。他用了這樣含蓄的方式表白了他對自己的感情和尊重,一次又一次地試探,看自己有沒有原諒他。

  母親還在念叨:「你姐姐說水兒最近又不大好呢,醫生說要是再發病,只怕危險。這孩子真可憐,你要有時間,還是多陪陪她,也不知道還能逛幾次公園……」

  小林已經聽不到,她握著聽筒,滿滿的喜悅與溫情,曲風是在乎她的,曲風在等待她的原諒,這使她感到一種新生般的快樂。是的,她原諒他了,不生他的氣了,她要讓他知道,自己是個溫柔的大度的勇於原諒的女子。這樣的女子,不正是他的理想嗎?

  她提起話筒,勇敢地按了「確定」,然後「撥出」…

  接電話的是曲風本人。他聽到小林溫柔地問:「水兒很想看天鵝,我可以帶她來嗎?」

  他有些驚訝,她剛才不是生氣了嗎?這麼快氣就消了?他也有點感動,這樣委曲求全的女孩子,自己怎麼忍心一再傷害她呢?

  於是,他的聲音裡也有了難得的溫柔:「當然,我隨時歡迎。」

  為了獎勵小林的大度,他甚至撥了個電話到丹冰家,委婉地向奶奶道歉,說自己今天下午另有安排,改天再去給丹冰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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