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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頁     西嶺雪    


  曲風笑了:「你倒是誠實。」

  小林也微微笑著,走過來從後面抱住曲風的腰,將頭靠在他背上,在他耳邊輕輕說,「那天在劇院,燈掉下來的時候,我心都快跳出來了,我以為你會死……那一幕真可怕,夢裡想起都會嚇醒過來。」

  「你做夢常看見我嗎?」曲風逗她,回轉身將她抱在懷中。

  她低著頭,用手指在他胸前胡亂地畫著字,茫茫然地說:「一個普通的女孩子,也許只有在戀愛中可以做一回主角吧?只有戀愛可以給她被重視的感覺,戲劇的感覺|……」

  他抱著她,只是不說話。

  她悲哀地想,他就是怕承擔,她已經答應他不同他要永遠了,但是連現在他也不肯完整地給她。即使是在戀愛中,她也不是主角,主角是他,她只是他的配角,無數的配角中的一個,那戲也是過場戲,沒有新意的情節和沒有誠意的對白,對她也許是第一次,對他誰知道是第幾次呢?她跟了他回家,這樣明白地表示,是要把自己完全地交給他了,便是這樣,也不能換回他一句稍微鄭重點的愛的表白。就像一架失衡的天平,一頭已經高高翹起掛了免戰牌,另一頭就是再加多少重量也是這種結果了。戀愛裡沒有永遠,又哪裡有公平。

  她深深地悲哀,悲哀地將他越抱越緊,就算一切都是假,至少這個擁抱是真實的,他的身體是真實的,虛幻縹緲的感情裡,也只有這一點兒真可以掌握,可以擁有。

  丹冰在一旁看得生氣,小小眼睛瞪得又紅又圓。這個小林,不僅說自己壞話,而且還勾引曲風,真是太可惡了!一時氣不過,衝過去將擱在沙發上的小林的手袋叼起來擲到地上亂啄亂踩,化妝盒鑰匙包頓時滾了一地。

  小林驚叫,趕緊跑過去搶救自己的寶貝。

  天鵝踱著四方步走開,洋洋得意地一跳跳到沙發上臥下來,睥睨著她,一副居高臨下的樣子。

  小林皺眉:「我不喜歡這只鵝,那麼驕傲,又沒禮貌。」

  「我倒不覺得。」曲風哈哈笑,「而且,你對它也太沒禮貌了,它可不是鵝,是天鵝。」

  「都一樣。」小林說,坐下來整理手袋,順便取出路上買的飲料零食來,撕開一袋薯片,又開了罐可樂來飲,不料,天鵝看見了,又忽地一下跳起,奔過去要搶,小林吃了一驚,可樂掉在地上,她忍不住再次大聲尖叫起來。

  曲風兩不相幫,看著小林和天鵝兩個一人一鳥怒目相向,鬥得不亦樂乎,不禁大樂:「你和這只天鵝,好像八字不合,天生犯克。」

  小林委屈地要求:「曲風,這只天鵝對我真的很不友好,你可不可以把它送走?」

  「我看不行。這麼晚了,它又受了傷,你想我把它送到哪裡去?」他看著小林,知道她是再也不會有任何情緒了,倒也不想勉強,「我看不如我送你回去好了。」

  「只好這樣了。」小林苦笑,白擔了一個晚上的心,不知道該不該把自己的處女生涯這樣輕易地結束,到了最終,竟是一隻鵝替她做了決定。

  臨出門的時候,她一再回頭,看了那只天鵝一眼又一眼,說:「我看,這只天鵝不如改個名字,叫天意好了。」

  天鵝微一揚頭,做個不屑的表情,冷冷地看著門在小林的身後關上了,立刻跳過去先用嘴將可樂罐子扶正,然後叼根吸管插進去美美地喝起來。

  喝一口可樂,又回身吃兩片薯片,吃兩片薯片,又掉過頭喝一口可樂。在劇團的時候,為了保持體型,教練從來不許她們飲用這些含糖份多澱粉的東西,生怕發胖。現在好了,再不用考慮減肥問題了,終於可以放心大膽地大吃大喝,想不到,做一隻天鵝竟有這樣的便利,倒是意外之喜。

  一瞥間忽然發現沙發角上倒著一管口紅,是小林丟下的吧?提起「腳」來「撲」地將它撥至一旁,用力啄兩下,便又回頭一心一意地對付起那罐可樂來。

  曲風送了小林回來,推開門,正看到天鵝將頭拱進零食袋努力叼取最後幾片薯片的情形,又發現空著的可樂罐子裡插著根吸管,不禁目瞪口呆。乖乖,這只天鵝要吃薯片喝可樂!還會用吸管!

  他大笑起來:「我看,你不該叫天意,倒是該叫天才!」

  月亮升起來,月光透過窗欞灑在空地上,如水。

  天鵝丹冰浴在皎潔的月光中,想起雲南阿細人常跳的一種三步舞「阿波比」,拍三下轉一圈,很美,很活潑,因為彝人專門在月亮升起的時候舉行舞會,所以這種舞又叫「阿細跳月」。它和吉賽爾相反,代表的是快樂和熱情。

  此時的丹冰重新回到曲風身邊,心裡充滿了月光般寧靜的快樂。她拍動翅膀,在月光裡飛飛轉轉地跳了一會兒阿波比舞,然後停下來,望著沉睡的曲風出神。

  曲風發出微微的鼾聲,還不時吧嗒一下嘴,像個孩子。

  丹冰在心裡笑了笑,很想偷偷親他一下,可是看見自己尖尖的喙,只得停住了。

  這就是天鵝和人的不同了--不用鏡子就可以看到嘴,多麼突兀。

  相同的,是一樣的緘默。

  不能把愛告訴自己深愛的那個人的痛苦,在做人的時候已經體會得很深刻了,沒想到做了天鵝,只有更加傷心。

  只不過,做人的時候,是為了驕傲不肯說;如今做了天鵝,縱然想說,卻又不能說了。

  然而不說,不等於不愛。永恆的矛盾與痛苦。

  她垂下翅膀,初升的快樂如煙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濃濃的無奈和感傷。

  她又想起《天鵝湖》的傳說來,中了魔法的天鵝公主奧傑塔不能在白天現身,於是黑天鵝奧吉妮婭冒名頂替去參加了王子的訂婚舞會,並引誘王子當眾宣佈要娶她為妻。小林,便是那只可惡的黑天鵝!

  「只有從未許給別人的忠貞不移的愛情才能解除奧傑塔的魔法,讓她重新變回人形。」如果向曲風表白自己的愛,並能為他所接受,自己可以回到原身嗎?可是,她該怎麼告訴曲風自己的真實身份呢?

  月光下,梔子花的香氣寧靜幽遠。

  丹冰天鵝銜著一管口紅在牆上慢慢地拖,慢慢地拖,想寫一行字來表白身份。她畢竟是人哦,雖然不能說話,可是還記得寫字。

  紅的胭脂在白的牆上劃過,觸目驚心。因為用嘴終究不像用手那麼方便,那些字跡都又大又笨。先寫一個「我」字,筆劃太繁複,不等寫完已經力盡,要停下來呼呼喘息。她是一隻受傷的天鵝,體力尚未恢復,何況,對一隻天鵝來說,寫字,實在是件辛苦的事情,因為逾份。然後寫個「是」字,也很繁複,於是又喘息片刻,再寫「阮」--剛剛畫了個耳旁,唇膏已經磨禿用磬。

  她氣餒,看著牆上不成樣子的字,索性一頓亂啄,讓它更加毀於無形。反正已經不懂了,不如更不懂些。

  毀滅罪跡,又有些得意,這是那衰女小林留下的口紅呀,這樣子把它幹掉了,多痛快。

  曲風起床時,看到一牆的狼藉,不禁失笑,問天鵝:「是你幹的?」不能置信。

  天鵝歪著小小的頭,用一雙又黑又圓的眼睛看著他。

  他忍不住擁抱她:「你可真是只特別的天鵝。」

  丹冰臉紅了,輕輕掙脫他的懷抱,喂喂,人家是姑娘哪,怎麼能隨便摟摟抱抱的。

  紅暈藏在羽毛下,看不出。

  他站起來,沒漱口沒洗臉,先倒一杯酒。欲飲,她卻又不滿了,上前來使力用翅膀拍打他的腿。他笑起來:「你只天鵝,還管我喝酒?」卻終是放下了,踢踢拖拖地進了洗手間,連門也不關。

  她又臉紅起來。這個曲風,真是個邋遢鬼。如果不是做了天鵝,怕一輩子看不到他這副樣子,也聽不到他的鼾聲。這樣想,做天鵝也不錯。

  他出來時,她又向他討薯片,可口可樂,不能說話,叼著他的褲角拚命向牆角處拽,對著那些可樂罐子包裝袋不住點頭示意。

  他懂了,卻並不出去,只打個電話指揮:「小林,你今天過不過來?過來的時候幫我買點可樂和薯片……不,不是我吃,是天鵝……你不信?信不信都好,記著買就行了。」

  放下電話,習慣性地坐到鋼琴前,彈段曲子慶祝新的一天的開始--只要活著,每一天都是值得慶祝的。

  --彈的是《胡桃夾子》中的《小雪花舞》,柴可夫斯基作曲,輕快的調子在屋子裡蹦蹦跳跳,同陽光中的飛塵嬉戲調情,如溪流飛濺,一路噴珠唾玉,姿態萬千。

  丹冰仰起頭貪婪地聽著,久違了曲風的琴聲!她忍不住翩然起舞,足尖一點一點,雙翅忽張忽合,踩著曲調進退有度,輕靈曼妙。

  曲風看得呆住了,眼中有一抹專注的深思,自言自語:「你的舞蹈,讓我想起一個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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