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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頁 梁鳳儀 車子開回家去的一路上,錦昌完全沒有說話。他不高興的時候,可以不開金口凡三五天以上,直至他的意氣平伏過來為止。我相信這回的沉默抗議起碼要持續一頭半個月。 我會為他的抗議而屈服嗎?每一次扯白旗投降的人都是我。今次如若請降,我又要承擔多少苦難?想都不敢再想。 車子在家居大廈門口,我才猛然記起,對錦昌說:「忘了給沛沛買點消夜,你先回家去,我到麥當奴走一趟。」 錦昌鐵青著臉,毫無表示地下了車。 冷戰開始,夫復何言? 我是否太自私了?錦昌十多年為我們一家的口糧與安定操勞掙扎,到今日,稍有微成,我就是不肯提起勇氣來為他的百尺竿頭更進一步而嘗試獨立,事必要拖垮他而後快嗎?不,不,不,不……絕不是這樣的。 眼前一片迷糊,只見突然人影浮動,我下意識地踩了煞車腳掣,耳畔響起了此起彼落的按號聲,驚魂甫定,我才看到車前有張嚇得紫白的年青女子的臉,以及旁的幾個指罵我的路人。 我的天!我竟視行人路旁亮著的紅燈如無睹…… 車子重新向前開動時,我背上濕了一大片,兼頭痛欲裂。 把漢堡包與薯條弄到手,像是半個世紀的歷程。 我把車泊好在停車場,鎖上了,正要抱住食物開步回家去,從柱後閃出個人影來,嚇得我又一臉煞白。 「郁雯!」 今夕何夕?我的霉頭還未觸夠? 只見來人不由分說,撲倒在我懷裡,「呱」的一聲,就大口髒物吐到我身上及地上去。 我下意識地攙扶著她,拿手托住她的額頭,讓她好好地吐個乾淨。 這才看清楚了孟倩彤那張毫無血色,像極了死人的臉。 「倩彤,你這是幹什麼的?」 倩彤緊張地抓住我,不放。口中亂嚷:「別不理我!你不理我,我就慘定了!」 分明是喝醉。醉後吐的也許是真言。倩彤父母早亡,沒有兄弟姊妹,孤家寡人一名,我算是她最親近的朋友,直至最近,她才有了那個姓施的! 心頭驀然掠過一陣憂戚,隨即驚覺,要先顧倩彤。於是把她半扶半攙,一直拖抵家門。 好辛苦才把倩彤弄進母親的房間,讓她睡在床上。慌忙地弄了一把熱毛巾給她擦臉,又得強行脫下她的衣服,給換上了我的。折騰了好半天,才叫看著倩彤昏睡過去。 總算一下子回復平靜。 我坐在她床前,噓一口氣。 到底出事了! 這是預期的結果吧? 我無奈地站起來,腰骨有輕微的迫卜之聲,人要折成兩半似,怎生這一天快快地過? 推開門,錦昌倚在床上,邊抽煙邊看電視,我想了想說:「錦昌……倩彤有點事,她來了我們家,大概要擱上一夜!」 錦昌完完全全的沒有反應,連稍微回轉頭來給我一眼色也欠奉! 我默默地把房門帶上。 背後有人猛地拍打我的肩膀: 「什麼?」 我看清楚來人,氣憤地叫,「沛沛,你別在此時作弄我。」 「我的漢堡包呢?」 天!漢堡包?還用細想,給倩彤吐了一身,連那袋寶貝都已弄髒,隨手不知扔到車房哪個角落去了。 「沛沛,你且看看廚房有什麼吃的,應付著今晚吧!」 「我是問你,漢堡包呢?」 「掉了!」 「掉了?你究竟什麼回事?為什麼人總要像是祖母說的,三分顏色例必上大紅?我吃什麼穿什麼,原就在你們指掌之上,犯不著前言不對後語!」 我忍住了沒有伸手賞王沛沛一記耳光,因為我已怒不可遏至耳畔嗡嗡作響,四肢發軟! 「沛沛,容忍有個限度,你太目無尊長!」我厲聲喝道。 「是的,因為我沒有家教!」 我氣得胸口發痛,眼淚直流。手舉在半空的一剎那,被人狠狠地捉住! 「你瘋了!」錦昌使勁地把我的手摔下,「你自己有冤屈,別發洩到孩子身上,要是這樣子,你求我讓你獨個兒把沛沛帶到加拿大去,我也不放心!」 眼淚在眼眶內打滾、滾、滾、滾,滾回肚子裡去。整個人如掉冰窟,急凍冷凝,毫無知覺。 由極度憤痛演變至麻木不仁,過程原來可以是指顧間。 我目送著錦昌搭住沛沛的肩,走出大門,隱約聽到錦昌說:「我們父女倆吃消夜去!」 客廳只剩下我一個,如果全世界的人都離棄我,我將如何是好? 過盡半生,我第一次思考如此莊嚴肅穆而又淒涼,但有可能發生的事! 我呆呆地站著。思考、站著。思考…… 突然,有一個意念飛快地鑽進腦子裡,我必須搖個電話給正在搓牌的母親,看她能不能到郁真處過一夜。看情況,倩彤是要留宿一宵的了。我家就只有三個睡房。平日本可囑她兩婆孫擠一擠,如今沛沛考試,情況有點特殊,她需要一個完整而不被騷擾的天地! 我淒然苦笑。此念一生,正好給了我一個具體答案,不論世界如何變,活著的一天,必須盡心盡力應付目前。戲還是要串演下去,不論是群戲,抑或是獨腳戲! 我搖電話至張重軒太太家去找母親,奇怪,母親的麻將搭子,近來總是些有頭有臉的人物!張重軒是本市若干慈善機構的總理,夫人順理成章的成了各類活動的重心人物,風頭之勁,無與倫比!連跟她親近的朋友雀友,也沾光彩。 母親年內也不知出席了多少個電視台與電台舉辦的盛典,嘉賓票子都是因著張家的關係取到手的。這倒好,難得老人家可以為自己的生活鋪排,不用我們擔心! 母親來接電話時,語氣極不耐煩,想必戰局仍然持續緊張,分秒必爭之故。 對我的建議,母親沒有反對,只道:「你給郁真一個電話,交代一聲才好。」 這當然應該。才是晚上十點多,郁真還未上床休息,對母親會借宿一宵,她的態度還是溫和的。我放下了心頭大石頭。 只是,郁真乘機問了我一句話:「大姊,你曾到移民局走了一趟嗎?」 我都差不多忘了這樁事了,只茫然地答:「啊!很多天以前的事了!」那周鈺城先生不是答應過不會給郁真提起的嗎? 於是我問:「是周先生告訴你的?」 「不,他沒有提過,大概是尊重你的要求,他代為保密。只是別個負責幫你拍發電報到菲律賓去的同事,輾轉相傳,傳到我的耳朵裡來,這世界上,欲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段郁真從小聰明幹練,她從來處事都含蓄而一針見血。這番話語,已等於熱辣辣地向我破口大罵。 我完全搭不上嘴。 要向妹妹說聲對不起嗎?我根本沒有做錯過什麼吧?每個人是不是都有一定的自由權利,去為本身的意願採取某些行動。當然,這些行動最好不會傷害別人,為了替家姑申請菲傭一事,我跑去移民局一趟求助,有侵犯到段郁真的尊嚴抑或權利嗎? 我只能以此相問。答案是:有。 郁真冷冷地說:「你根本搞不清楚形象對一個苦苦經營的職業婦女的重要性。我不要聽到署裡頭有任何一句閒言閒語,說我的親人打著我的名號,得著什麼利益!大姊,請你坐在樹蔭底下乘涼的人明白,外頭風霜正盛,輪不到我們不小心翼翼,不講某程度上的勢利!希望下不為例,如再有雷同事件,我直接給同事講清楚,此風不可長!」 摔掉電話的,竟然是我! 心頭隨即泛起一點喜悅,只為我覺得自己曉得憤怒,都算是死氣沉沉的屋子內一點活潑生氣。 也許真是我訓練自己分析思考的時候了。 不錯,人生難得正直,然,假無私之名標榜自己清譽,是無私顯見私!受害的對象不同而已! 段郁雯在整件菲傭求助個案中,只犯了一個毛病,就是模樣兒長得像段郁真,故而給他的下屬周鈺城認出來了,主動地加以援手!我利用了自己的長相,暴露了跟郁真的關係與身份,因而沾了不應沾的光,得了不該得的特權。香港是個文明光潔的社會,於是我錯了,活該備受責難! 如果段郁真認為她有權利,在這麼「小」的一件事情上,不以和藹友善的商量口吻去給我講解江湖利害關係,事必要疾言厲色苛求,我有權對她的諒解減半! 段郁雯不是生下來有責任無窮無盡地受著各房親友的氣的! 任何人要仗著感情與關係之深厚而發他臭脾氣的同時,應該想一想對方的感受,想一想別人的尊嚴底線與容忍韌力! 利慾熏心的後果,並不一定是殺人擄掠,才能使人痛心疾首!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