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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頁     梁鳳儀    


  「瑞心姨姨,你說……你說好了,我不是個不明事理的人,對父親,有難以報答的恩情,我什麼也會得諒解的!」

  「這好呀!我可安心了!」

  第四章

  瑞心姨姨重重地嚥了一口氣給我講她的故事。父親在天之靈,一定庇護著我們,輕易地解了這個死結。

  瑞心姨姨慢慢地將頗為渙散的眼神,自遠方收回來,好好地望我一眼,說:

  「你父親是一九二五年在廣東的小欖鎮出生的,跟你母親映雪是同鄉。映雪姑娘是傅家三小姐,前頭兩位大姑娘與二姑娘都嫁到外省去了。你外祖父傅林山是廣州一家也叫利通的小銀號老闆,當時一盤生童,營運得頭頭是道,只可惜後繼無人。兩位女婿都各有所業,並沒有打算縫承岳父家產業的打算。傅老爺便期望小女兒映雪姑娘能嫁個對銀鋪有興趣的好青年。

  「是天緣巧合,尚賢姑爺當時在銀鋪當後生,勤奮至極。由於家窮,晚上還留在銀鋪住宿,也算兼職看更,以求在薪金之外,還不愁兩餐一宿。

  「尚賢姑爺比我和映雪姑娘都大五歲,我跟傅家三小姐是同一年生的。一個屋簷下,同年同月只差一天就同日出世的兩個女娃,貴賤相去何只千里!」

  不能說瑞心姨姨的說話有酸溜溜的霉氣,她只是平鋪直敘地說著一個故事,差點像是跟自己沾不上關係的,一個屬於他人的故事。

  「我父親也姓傅,是真姓,還是沿用主人姓氏,就不得而知了。傅家的人都臂他叫老九喊母親做九嫂。老九在傅家是雜工,九嫂專門奉侍傅太太。

  「傅太太作動生映雪姑娘時,九嫂還頂著個大肚子忙於燒水,幫忙著執媽接生。

  「映雪姑娘出生的第二天,不知怎的,九嫂在廚房裡摔了一跤,就早產,才生下了我後,就返魂無術了。

  「傅家太太於是把兩個女娃一起帶大。我從小就有責任在身,老要在映雪姑娘身邊,陪她讀書耍樂。

  「溫飽倒是不愁,親情卻堆擁有了。」

  「每天每夜,目睹傅家老爺太太把映雪姑娘抱在懷裡又疼又惜,我只得站在旁邊干睜著眼看。

  「映雪姑娘讀書識字,也教我那麼一點點。西席先生老是讚她聰明伶俐,其實,最難得的還是她天生有副慈善心腸。我還記得,每逢過年,傅家老爺賞我一套新衣,就別無其他了。倒是映雪姑娘慷慨,必拖了我的手,走到她那檀木雕花的首飾盒跟前,硬要我挑件小飾物,或插在頭上或別在襟上,好襯得喜氣洋洋。

  「有一年年底,我才十二歲,尚賢姑爺那陣子已十七了。我跟太太姑娘跑上銀鋪去,跟銀鋪的夥計一齊吃團年飯,尚賢姑爺拉住了我的雙辮,說:『很好看的一位小姑娘啊!這別在辮子上的一雙珠花,很矜貴!』

  「我原以為矜貴二字,一生跟我絕緣了,竟不知能有人如此看我。心上一喜,整夜裡睡不安寧,才微微入睡,又看到尚賢姑爺那張端方正直的臉,笑著把我的小辮握在手裡說。「瑞心,瑞心……你很好看,很矜貴啊!」

  「原來不只我對尚賢姑爺有好感,我漸漸開始注意到傅家上下人等,都對這位孤苦伶仃,卻勤奮好學的年青人有好感,包括我那垂垂老矣的父親老九在內。

  「每次,我開小差,要跑上利通銀鋪去,問尚賢姑爺一些書本上的生字,回家晚了,父親問明原委,必不罵我。」

  「映雪姑娘那西席先生實實在在凶巴巴,他只專職奉侍三小姐一人,從不肯跟我多言多語。」

  「也真教人想不透,不都說讀聖賢之書,就有慈善心腸嗎?我曾以此問父親,他老人家只搖頭輕歎,沒給我好好解釋。

  「我十五歲那年,父親亡故,彌留之際,執著我的手不放,只說了一句其實不應該說的話:『瑞心呀!阿爸不放心你.怎生你能嫁得個像那尚賢先生的好男兒,我就死能瞑目了。』

  「父親的遺言,只我一人聽到,如許地刻骨銘心。

  「這以後,我每逢上利通銀鋪去,臉就紅。

  「有那麼一個中秋之夜,傅家閤府上下在園子裡迎月賞月。傅家老爺驀地想起,今兒個晚上,利通銀鋪的另一名夥計老劉請了事假,回鄉去給長輩拜壽,只剩下尚賢姑爺獨自守住銀鋪,也就無法來博家趁這一趟高興了。於是跟太太商量著,差人把一些好吃的飯萊果點,放在一個大紅漆盒內送去。

  「我那麼的幸運,得著了這份好差事。

  「明月當空,我挽了漆盒,一步一驚心,向著利通銀鋪進發。

  「門開處,就是那雙魂牽夢縈的大眼睛。

  「我怯怯地走進去,為他擺好了酒和菜,默默地垂手站在飯桌前,也想不起應該引退。

  「一臉的滾燙,令我渾身的不自在,頭有點昏昏的,差點搖搖欲墜。

  「就是那一刻間,尚賢姑爺輕輕托住了我的腰,把我抱在懷中。我嚇得心慌意亂,一顆心似要在胸口跳出口裡來,驚得什麼似的,幸好有那麼熱熾的兩片唇,給堵住了。

  「當我重新自述茫中醒過來時,已經在街上,朝著傅家的大宅走回去。

  「過掉半個月失魂落魄的日子,才盼得到尚賢姑爺把我約出來一次。他拖住了我的手,在廣州城外的郊野,自由自在地奔跑。走得我滿頭大汗,他就拿出了汗巾,輕輕為我印掉了額上的汗殊。

  「尚賢姑爺那麼地不喜歡講話,帶著我走上一個小山坡,寂寂無聲地就坐至夕陽西下。

  「我不敢多問,也不需要問。那年已十六歲,以為世間上會有心有靈犀一點通這回事。

  「這以後……」

  瑞心姨姨稍停了一停,繼續說下去:

  「尚賢姑爺沒有再把我帶出去了。他有諸多的不方便。

  畢竟傅家老爺已經宣佈,要招郎入捨。

  「傅家上下開始為映雪姑娘的出閣而忙個團團轉,只我一人呆呆地不知如何是好。傅家人注意到我的異樣,都說:

  『瑞心捨不得三小姐呢!』說話傳至傅家太太耳朵裡,就把我叫到她跟前去,提起我的手來,慈愛地問:『瑞心,是捨不得三小姐嗎?』

  「我沒說什麼,只微垂著頭,豆大的眼淚,一顆顆碎落在衣襟上。

  「瑞心!快快別哭吧!我也捨不得你!』映雪姑娘扶住了我震粟的雙肩,誠心誠意地安慰。

  「我還是不住地在哭,竟至嚎哭,不能自已。

  「『媽,別讓瑞心嫁,先讓她陪在我身邊好了!』

  「傻孩子,時移世易,現今還流行把個小丫環留在身邊一生一世嗎?為瑞心好,也得給她安排,好讓她在你出閣之後,就嫁給許友年去!』

  「誰個叫許友年?我現今都記不起來了。當時,我只管哭著亂嚷:『我不嫁,我不嫁!』

  「陣陣痛心,肝腸寸斷,教我整個人收縮,彎了腰,胃部抽筋得厲害,差點兒就要滾到地上去。

  「『媽媽,別讓瑞心嫁!』映雪姑娘在旁邊喊。

  「『好,好,真拿你們沒辦法,難怪,還小暱,都是孩子,就讓瑞心留下來奉侍姑爺小姐去吧!』

  「我這才稍稍止住了哭聲。

  「映雪姑娘出嫁的前一晚,我陪在她閨房之內。

  「一室的紅,喜氣洋洋。

  「她和我竟然相擁著流下眼淚。

  「我說:『三小姐,你別哭!』

  「『這就要離開娘家了!我心好慌!』

  「我們才是十六歲的孩子呢!難怪她心慌的。

  「『在家千日妤,出門半朝難呢!』

  「『可是,姑娘是嫁給姑爺,連睡房都不用換,有什麼分別呢!』

  「『怕姑爺待我不好!』

  「『不會的。』我說。清清楚楚地說,「姑爺會待姑娘很好很好。,

  「瑞心,你有這個信心?平日你到銀鋪去走動多一點,總聽過人家在背後怎樣議論姑爺呢?』

  「『都說是個勤奮向上的好青年。』

  「『不知會不會將來發跡了,就把家中糟糠棄如敝屣?只要是情義深長的人,我可不嫌清苦。萬一富貴臨門,就三妻四妾,家無寧日,那可怎麼好算了?』

  「『姑娘放心啊!姑爺不是這樣子的人!』

  「不是嗎?他大抵知道要入選為傅家的東床快婿了。把我帶到城郊去逛的一無臨別時,只重重地握了握我的手。」

  瑞心姨姨一直追述往事,語音如此地平和,一點激動的情緒也沒有,跟昨晚我在父親房裡見著的她,有大大的分別。

  是每一觸及過往,就有哀莫大於心死的沉痛嗎?

  父親年青時本心一定是向著這個博家的小丫環的。難得瑞心姨姨肯從一個正面的角度去諒解父親的處境,竟不怪責他為了前途,為了名正言順地繼承傅家的銀鋪,而遠離本心,放棄所愛。

  有生以來,第一次——我重複,是第一次我對父親的行為不予苟同。

  我當然不便在瑞心姨姨跟前講我的感受。且把對父親的稍微不滿隱藏心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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