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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頁     梁鳳儀    


  他們每一年半就來東南亞一次,不算稀客,不愁認不得路。我們就告辭了。

  「我的車子交了給半島,就停在門口。」孫世勳對我說。

  我沒有反對讓他送我回家。

  停在跟前的是輛白色車身,杏色包皮頂的最新款勞斯萊斯。

  我坐上去,繫好安全帶,說:「完全英國佬的作風!」

  他笑:「錯了,我在英國只開福特!章老給我訂購下來的!」

  又是章老!

  事無大小都給他安排似的,不知要不要連配偶也給他物色好!

  我的心又撲撲亂跳,也許剛才喝多了白酒。

  「我比較喜歡老式的勞斯萊斯,但高頭大馬的樣子,只宜有司機開,很多不便。」

  有資格僱用司機的人嫌司機礙手礙腳,我這要擠地鐵的,發誓有天飛黃騰達,第一件事要雇個司機!

  「你住在哪兒?」

  「太古城,」

  「希望別走錯路。我不大曉得往東面的路!」

  當然,有錢人家,以跑馬地為界,無需往東邊走!

  我怎麼驀地如此小家子氣了,心頭老是酸溜溜的,幸好只是胡想,沒說出聲來!

  「你住在哪兒呢?」我問。

  「舂坎角!」他停了停,很自動地補充說:「家母喜歡淺水灣,搬回香港時,沒法子在那區找到合適的房子,故而住遠了一點!」

  我看了旁邊這男人一眼!

  相識以來,最教我感到美中不足的大概是他太孝順。

  既孝敬母親,又順應章老。一對老人家把他支使著,差點弄得自己面目模糊不清,何苦來哉?

  況且,又不是小孩,都差不多50歲了!

  第三章

  然而,誰會是十全十美呢?我也不是完人,挑剔什麼?

  猶有甚者,我們只是朋友,甚而是上司下屬,賓主地位。

  一念到勞資關係,心就沉下去佔了!齊大非偶!

  嗯,我又想到哪兒去了!

  一路無話,我分明在胡思亂想,不知道孫世勳腦子裡在想什麼?

  人家說男人對住女人每有綺思,例如……

  我一定是酒喝得多了!

  這些天來,母親每天早上都嚇丁一大跳!

  因為我一改常態!

  只消鬧鐘一響,我就一骨碌地起床,快手快腳,上班去也!

  母親終於問我。

  「江山易改,稟性難移,你搞什麼鬼?」

  「年報!」我揚揚手,親親母親的臉,就飛快地出門。

  比平日提早15分鐘出發,連地鐵都稀疏了,舒舒服服地直把我載回彌敦道去。

  冬妮每天進來一探頭入辦公室,就見我坐得端端正正,老早看完報紙,飲畢咖啡。小靈精也忍不住說:「真是一樣米養百樣人,竟養出你這麼一個愈多功夫愈精神的怪人!」

  我拿張報紙一卷,打在這丫頭的頭上叫她少管閒事!

  年報的籌備功夫的確費神,可是為了令行將退休的章老安慰,令剛上台的孫家兄弟放心,我要監製得額外出色!

  除了圖文並茂,最要緊是百貨業在香港的前景,以至在東南亞的走勢,都得以切實的數據為基礎,予以精闢的分析。

  日本在這行頭,稱王稱霸。近年,日本更加強對香港的投資,而日資百貨公司早已染指香港市場,其中有互為刺激,因競爭而改良品質服務之利,亦有彼此廝殺而致成本暴升,助長通脹淫威之弊。長遠而言,日本在香港的百貨業勁勢有增無已,會不會造成壟斷操縱局面,不可不防,華資背景的百貨業當前急務是要不斷尋求突破,穩住大局。

  孫氏自戰後,即從上海移師香港。轉眼40多年,功臣章尚清告老歸田在即,我打算在年報裡詳刊孫氏百貨企業的歷史,自1898年孫競庭於上梅開設小型華洋雜貨店開始,直至今天今時,正式由孫家的第三代執掌為止,這個新的里程碑其實也同時象徵著中國傳統家臣忠心耿耿的時代告終了。章尚清這一代之後,誰還有心意、機緣與際遇去為一個家族作畢生的依附和貢獻?

  今年的年報應該盛載著這劃時代的轉移,留個毋忘往昔、迎戰將來的烙印:

  我是這樣訂下了年報的主題的:

  因此十分需要歷年來舊有的資料予以配合,於是一張張告急文件傳送至王子培的辦公室,請他合作,把電腦貯存的一總歷史資料和數據,表列出來給我編訂!

  王子培這人有個極大的毛病,把自己部門的事打理得井井有條,卻對別個部門的計劃不聞不問。舉凡要電腦部做配角,他就照例遲到早退,完全不起勁,務須三催四請,軟硬兼施,才能得到他的輔助。

  我最不能苟同他這種工作態度,孫氏企業之內應該無分彼此。一齣戲要串演得好,不可能人人都亮相,當然要分台前和幕後。

  其實,王子培是個很不錯的男人,窮等人家出身,苦學成功,站在人前, 一樣意氣軒昂,心地還算是好的。可就在氣量上頭差那麼一點點。他那份過於曉得照顧自己、怕死吃半點眼前虧的德性,將他由大丈夫變為小男人,雖仍是個能打80分以上的小男人,我還是不願再進一步的交心!

  公關部與公司秘書部的頭頭每天一早都得向我報告年報的進度。甚是不盡人意,尤其是要搜集的歷史和數據,差不多交白卷,何解?還是老原因,電腦部沒法子騰空給我們趕印貯存的資料。

  我氣得臉都青了,同事之間要不合作,急驚風偏遇慢郎中的話,真叫設法子的事!我要踩到電腦部去吵,既有失身份,又結仇怨,真是左右為難,走出會議室時,心頭的鬱悶仍在作祟,跟前人事,一律視若無睹,聽若罔聞,一副風雨欲來的氣氛開始籠罩著整個沈寶山的辦公室,冬妮一看風頭火勢,忙勸諭各部門的頭頭免得過不要在此時諸多請示!

  連午飯之約都取消了,簡直無心進食!

  有人輕輕叩著辦公室的門。我問:「誰!沈寶山現在不辦公。」

  外頭的人邊說邊推開門!

  「沈寶山不辦公,可吃飯?」

  孫世勳舉舉手中的兩個飯盒,一臉祥和。我的氣消了一半。

  「民以食為天,吃不飽肚哪來精力工作和發脾氣?」

  「你怎麼知道我發脾氣?」

  「全公司都知道,宣傳部今早自擴音器裡廣播出來,警告孫氏上下人等,別跑進沈小姐辦公室來!」

  我忍住笑:「既是如此的生人勿近,你跑來幹什麼?」

  「打算在你房門口掛個內有惡犬的招牌!」

  孫世勳把飯盒放在書桌上,自己笑得人仰馬翻,得意非常。

  我仍然鼓著腮,心內其實已怨憤全消,只表面上不知如何反應!

  「來,番茄牛肉飯,」

  「吃不下呢!」

  「努力加餐,吃完了包保你的難題迎刃而解!」

  他信心十足的樣子,把那飯盒往我面前掏「如果你估計錯誤呢?」

  「我跟你賭。」

  「賭什麼?」

  「一頓晚餐!」

  我心裡暗笑,這麼老套的約會女人把戲,虧他還拿得出來用。

  當然願者上鉤。其實也用不著什麼新鮮玩意兒,彼此心甘情願的事,只欠—個容易下台的階梯。

  我笑著答應下來。

  孫世勳的估計出奇地正確。

  午膳時分一過,他這頭走出我的辦公室,王子培那頭走進來。

  他手上拿著厚厚的一疊電腦紙,俯身向前,差不多吁了一口氣在我臉上,說:「小姐,您真行!我趕得屁滾尿流呢!現在全部資料給您編排妥當了!」

  我睜大眼睛,如獲至寶。

  「以後您大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別在太子爺跟前埋怨半句!我算買您的賬,寧可為您效勞,兼請您吃飯!」

  哈!又是那柄板斧,男人約女人再想不出其他花樣與借口來了嗎?

  「多謝你關顧,請吃飯倒不敢當了!煩駕了你,再三多謝!」

  我完全不打算解釋,其實我從未試過在孫世勳面前提及此事。眼睛轉動幾下,心頭暗暗歡喜.立即笑容滿面。

  這才驀然發覺王子培把我看得出神!他訥訥地說:「那麼反過來由你請客好了!」

  「行!」我興高采烈立即答:「年報一出版,我們來個慶功宴!」

  王子培一疊連聲地說好,就引退了!

  他還真算是個識大體的人!

  那種死纏爛打之徒最討厭,簡直有失身份!

  年報的資料多而雜!我們要連連開夜工處理。

  突然間想到年報單有文字並不吸引,好歹要尋些舊時相片出來,才能達到圖文並茂的效果。

  1898年的上海照片,哪兒去找?孫氏百貨在上海的面貌,更不知如何?

  我托著腮幫,想起要找章尚清去。坐言起行,衝到總經理的辦公室,卻過門不入。轉了個彎,叩在孫世勳的門上。

  「我找你幫忙!」我開門見山。

  「我不是已經幫了你的大惱」

  「再幫一加」

  「上次還未領到獎品!」

  「一道領獎如何?」

  「幾小」

  「看你幾時找得到孫氏百貨在上海的舊照片I」

  「你故意找借口抵鞍,明知道我無能為力,」

  「你母親會不會有舊時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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