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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頁 梁鳳儀 拿眼看他,他也如此想嗎? 天,我們兩個是不是都在胡思亂想,都在設法給自己安排一個自然的、可以推卸良心責任的機會,以便含情相對、執手相談了? 喬暉今晚在新加坡! 我不期然地打了個冷顫! 飯後,各人捧著水晶酒杯飲餐後酒。我呷我的咖啡,且坐在客廳中央的沙發上去,避免走到露台、以及相連小偏廳的天台花園。 為什麼?不讓自己有跟文若儒單獨會談的機會。 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的? 要真有的話,就是那不應再說出口來的一句! 文若儒也站在客廳內,跟各式客人應酬著。我並不知道他這麼能社交。 從前,人如其名,他是個文質彬彬、儒雅溫馴的讀書人,欠了一點靈巧,多了一點木訥。 我最是欣賞這種人品上輕微的缺憾美。 我捧住那只衛斯活廠出品的精細白瓷咖啡杯,呷了一口又一口,眼角稍稍地膘著若儒,一下又一下。 今日他縱使有這樣一點點的同流合污,在這起所謂香江政經界的一片傖俗之中,仍然明顯被一股清純的氣氛濃濃罩住。 我突然有種衝勁,想衝上前去,拖起他的手,嚷:「走,走,若儒,我們走!」 為什麼不呢? 我們原本就不是屬於這一群的。 我又呷了一口咖啡,稍定心神。 「喬太太,美酒當前,你緣何白白錯過?」 坐在我旁邊的韋爾遜先生,漲紅的一張臉,衝著我說。 他的一身酒氣,教人作悶。 這個香江聞名的洋醉半仙,每日坐到幾間大機構的董事局中,在各人討論著有關傳媒、金融等業務時,他就擠命打瞌睡,醒著的時間絕對不過半。 上流社會的奇人怪事笑話,說多少有多少。 「美人兒,你沒有答我的問題。」 「很多美好的事物,我們錯過了,原是為著爭取前頭更美好的結果也未可料!」 「荒謬!今朝有酒今朝醉!無人真正懂得向前看三步,一步也不會。那全是幸運者的馬後炮,他們以如此美麗的謊言,叫身邊的人甘心放棄唾手而得的眼前幸福,而茫無目的地追尋不可知的將來!」 我望住他。 沒有作聲。 「美人兒,你不相信我的話!」他邊說邊倒酒,一瓶上等的XO就此報銷。 「對酒當歌,人生幾何?歡愉過後,醒來有重重的責任……」 「放狗屁!」韋爾遜打了個酒噎,「誰對誰有責任了?責任是成年人自欺欺人、冠冕堂皇的借口,社會上多你一個不為多,少你一個不為少,沒有人在江湖這回事,有的話是你個人心甘情願的選擇!」 韋爾遜先生試站起來,腳一軟,站不起來,又跌坐在沙發上。 他是迷糊了,跟我一樣,迷糊了。 麗莎走過來,扶了他說: 「韋爾遜,你可是醉了?」 對方點點頭,又擺擺手: 「差不多了,我著是差不多了。」 他掙扎著又站了起來,麗莎和我下意識地在兩邊攙扶著他。 「你有車子來嗎?」 「沒有,車伕跟他的女朋友約會去了,我不好阻人家蜜運!良辰美景,人生幾何?對不?」 他還曉得向麗莎和我擠眉弄眼! 我說: 「讓我送你一程吧!」 「長基,你這麼早就要走麼?我讓司機送韋爾遜回去好了!」 「不用客氣,也很晚了,喬暉或許會搖電話回家來!」 麗莎沒再勉強,著個僕歐幫忙著扶住韋爾遜出大門口。 當我對主人家米高道晚安時,文若儒站在他們夫婦身邊,很自然他說: 「我也得說再見了!讓我護送著韋爾遜先生和喬太太回家去吧!」 米高夫婦連忙稱是。 我正眼都沒有望文若儒,只管低著頭陪著韋爾遜走進升降機去。 我們三人都沒有話。 升降機自頂樓降至地面,像把我從天堂帶至地獄。 那過程,無聲無息,長如一個世紀。 重回地面,喬家的司機已經把車子駛過來。車門打開了,文若儒把個醉醺醺的韋爾遜塞進後座,囑咐司機說: 「請你把韋爾遜先生載回家去,扶他到屋內交給他的家人!我會照顧喬太太!」 「拍」的一聲,他把車門關上。喬家汽車開動者,離去。 我完全沒有反抗。 文若儒開了摩根跑車的門,讓我登上車去。 車子開始從山頂風馳電掣地轉下山坡,再走向南區。 晚風因車速而變得凌厲,但願我有一頭長髮,或披有一條長絲巾。舞後依莉貝就是如此淒艷地結束自己的生命,那條長長的圍在頸項上的絲巾,原本迎風飛舞,卻突然纏繞在車輪之上,車子還是毫無阻擋地向前奔跑,只一陣子功夫,她就死在車子裡頭。 在一個愛人的身旁死去。 在多年分離後一個重逢的晚上死去。 浪漫、幽雅、高尚的情操! 生不逢時,死何足惜? 若儒的摩根跑車,完完全全地過了火位,在九曲十三彎的淺水灣道上奔跑著,再轉入南灣道上,向著大潭,朝石澳進發…… 我倆都沒有說話。 只要迎面駛來一輛大卡車,只要在轉彎時駛歪了一點點,碰到山邊石頭上,或飛越那崖邊的石塋,就是故事的結束了。 我只覺陣陣涼風撲面,輕快而舒服。 沒有恐懼,甚而沒有擔掛。 一切豁出去了,就是這個樣子,這番心情了吧! 車子並沒有出事,直駛到大浪灣的盡頭,緩緩地停了下來。 我回頭望住若儒。 慘淡的路燈下,竟見他滿眼含淚。 晶瑩的淚,一顆顆地碎落在我和他的衣襟上! 我伸手為他拭淚。 若儒抱住了我的手,放到唇邊上吻了再吻。 現世紀沒有生不同衾死同穴的觀念,是因為人價值觀念的轉移。 活在兩個世界裡的人,就算是一剎那相同的人生終向,都是很大很大的喜悅。 我們怎麼都哭了?也許流的儘是喜淚! 夜深沉。 我們偎依著,仍然沒有話。 心裡頭,我們說得很多很多。 把六年內要說的,都一古腦兒在今晚說清楚了。 「若儒!」 「嗯!」 「我們什麼時候回家去?」 「喬園?」 「嗯!」直到目前為止,仍應該以喬園為家方是正確的。 「你說呢?」 「已經很晚了!」 「這就回去吧!」若儒的確值得我深愛,他尊重自己,尊重我,六年如一日,並無改變。 我坐直了身子,向他笑一笑,好感謝。 若儒發動引擎,右手把持軑盤,左手握住我的右手。 回程上,一直慢駛。 這是最自然的現象。 來時,我們都不介意車子撞個稀巴爛,粉身碎骨,視作等閒。 如今,生命一旦似有曙光,就不願意如此輕率地放棄了。 喬園靜默一片。 已經凌晨二時多了! 我目送若儒把汽車開走,才走進大門。 正屋黑漆一片,靠著外頭園子的燈,透進一絲微弱的光。 正面堂屋的四道門,各通至東南西北屋去。 沒由來地,我恐懼回到西廂、 那不是我的家,我不要回去。 雖然喬暉不在,然,是他的睡房,是他的床。 我軟弱無力地摸索著放置在堂屋內的那張大沙發,整個人陷了進去。 想念奧本尼道小睡房內窄窄而溫暖的小床,我們瑟縮著團在被窩內,擁著天下最醉人的溫馨、最感動的柔情…… 若儒和我,是否就要攜手回到那段日子去了? 有輕輕地推門聲。 我嚇了一跳,把身體更縮作一團。 是東面的那扇門。 門輕輕地開了,又關上。 有走動的腳步聲。 我坐的沙發向著南邊。 他們正向南方移動。 「別送我了!」 「不!我要送!我要送!我捨不得!」 「喬楓會醒過來的!」 「讓她知道好了,讓喬楓知道,讓喬夕知道,讓整個喬園都知道!」 「你不怕?」 「我?我怕了還會有今日?」 男的輕聲地笑。 我渾身僵冷,嚇得什麼似的。 我當然認得他們的聲音。 「礎礎,你好誘人!」 「只此而已?」 「你還要怎樣?」 「還要你真心愛我!」 「這於你比刺激喬夕和喬楓,甚至喬正天更有用?」 「物以罕為貴,我從未試過有愛情,喬夕原未並不愛我!」 「那是我們這種階層人物的奢侈品!」 「我們花得起!」 「你已撈夠了錢?」 「我已受夠了氣。喬夕一星期有五晚宿在外頭,早晨如若在丁家早起,就回來跟大夥兒吃早餐,所以你們不曉得!」 「我們曉得,別小瞧喬家人,只是誰都不以為然!」 「看,這就是我要受的一種氣!」 「礎礎,任何人都要付出代價!」 「我沒有不承認。」 「那麼,你是貪婪!」 「不,我只是斤斤計較。喬家待我寬厚一點,把我當一個人看待,不要像飼養一頭狗似的,我不至於此!」 「啊!不打自招,你只把我看成報復的道具?」 他們沉默著。 我維持著同一個姿勢太久,血脈完全凝固。 又因不敢肆意地呼吸,身體竟有點像缺氧的暈眩。 「浚生,你不能由憐生愛,只愛我一點點嗎?」 |